2019央視豬年春晚有望恢復真唱的消息傳來時，龔琳娜正在家裏準備一場新春音樂會。她的家在大理蒼山下，她每天在洱海邊練聲，提前把《忐忑》《小河淌水》總譜和分譜發給廣州的交響樂團後，馬上要飛去廣州一起合樂排練。

準備間隙，她接受了本刊記者的採訪，聊起春晚真唱消息時，她說道：「如果真的全部真唱，當然是好消息。」這些年，龔琳娜在微博上呼籲真唱，打假3•15晚會假唱，從2002年崔健推動真唱運動至今，龔琳娜在中國樂壇親歷著，旁觀著，見證了中國假唱與音樂市場的拉扯與沉浮。

「感覺自己錯了」

龔琳娜一直記得2002年的那場假唱，那甚至影響了她後來的音樂人生。

那是一次在連雲港市的演出，提前三天，她拿到新歌的譜子，然後到棚裏錄音，到現場彩排，正式演出的時候只需要對口型，一切「就像生產罐頭一樣，走流程」，而她只是流程中的一部分。她已經不記得歌的名字，也不記得歌詞寫了什麼，因為只用對口型，連歌詞都不需要背熟，現場表現得很美即可。

「完全不走心，業內的話叫活兒，」龔琳娜說，「我現在是最討厭這個詞了，我覺得唱歌是用心唱的，是做藝術而不是活兒。」

正式演出那天，是一個晴天，太陽火辣辣的，上萬人來看演出，偌大的兩個舞臺，中間一個長廊，龔琳娜穿著髙跟鞋，大裙子，對著口型，從這頭走到那頭和觀眾互動。以前的假唱多是晚會，台下黑壓壓的，看不清觀眾。可這次因為是白天，龔琳娜看淸了台下人的臉，「我突然接觸到他們眼神，我覺得他們眼神就像一把一把寶劍刺向我的心。」她第一次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就意識到我錯了。」龔琳娜說，這場演出結束，她跑回酒店大哭一場。出場費很好，接待很好，賓館很好，但是「我是假的」，她在自傳《走自己的路》中寫到，「我不喜歡假唱，這讓我很不快樂，但我沒有辦法向別人傾訴這些事情，因為沒有人真正理解。」

其實不僅僅是龔琳娜這麼想。那個圾天，崔健在北京發起了一場「真唱運動」。

2002年8月7日，下午四點，原本只能容納300人的CD酒吧來了四百多人，崔健買來一塊一百多米長的紅布，呼籲音樂人堅持真唱，抵制假唱o他把這場運動稱為「自衛行為」，當時普萊文化的總經理陳戈請來羅大佑現場支持。羅大佑上臺擁抱了崔健，說：「你要去做娛樂節目，搞假唱，好，沒問題，但你不要稱自己是音樂人……」

雖然這場運動在當時轟轟烈烈，但是來參加的多是搖滾圈的音樂人，而大多數演出公司、製作人並沒有出場，有的雖然出場卻沒有簽上自己的名字。真唱運動邁出的每一步，從未容易過。

步履艱難

2002年以前，龔琳娜也假唱過，但之前從未意識到這是個問題，從大學畢業後，除了比賽，她參加的每場晚會幾乎都是假唱。

「在那個環境沒有人告訴我是錯的。」龔琳娜說，「我原來沒有意識到其實這是一種欺騙，跟做假藥是一樣的，觀眾看不看得出我是假唱，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覺得特別噁心。」

2002年，樂評人西元1874還在讀髙中，經常守在電視機前看央視三套的音樂節目《同一首歌》。那時懵懂的他特別佩服節目裏歌手的唱功，成千上萬人的露天廣場，大風刮起雲飛揚，歌手的頭髮被吹得凌亂，但歌聲依舊淡定，音質還是和CD一模一樣，「小時候我還恃別奇怪，我說這歌唱家好厲害，唱歌跟CD一模一樣，後來發現因為它放的就是CD，當然一模一樣了」。

節目中，蔡國慶唱的《三百六十個祝福》，永遠是一樣的伴奏，不管在任何場合都是那一個音，「這個實在是太容易分辨了，這個還不叫假唱簡直是侮辱我的智商了。」西元1874說。

在這樣「全民假唱」的環境下，崔健推動「真唱運動」極其艱難。這場運動的源起與錄音技術網路的發展息息相關。

崔健前經紀人、現唱吧首席內容官陳戈1999年回國，第一個簽約的藝人就是崔健。在他的記憶裏，崔健從上世紀90年代就想推行真唱運動了。隨著1998、1999年互聯網進入中國，音樂行業受到盜版的打壓，「像老崔的CD，盜版的占95%以上，真的是唱片業沒有收入，互聯網也沒有收入，只有演出，這個陣地是一定要開拓的。」陳戈說。

可是2000年前後，陳戈為崔健推掉了將近四分之一的演出邀約。其中一部分是假唱，而另一部分演出技術條件實在簡陋，「好多樂器都發不了聲，隨便弄倆音響的配唱老崔也可以去，但是這個對於觀眾來講，是不公平的。」陳戈說。

這也是到今天，假唱依然盛行的原因之一。

「當然可以給出無數個理由，台裏的技術設備可能不夠，或者是我們這個互聯網的帶寬不夠。」陳戈說，「很多時候是一個藉口。當然都願意賺容易的快錢嘛。50萬的演出費我們也付了，你來假唱還不行嗎？還這麼多事，好像你不太懂事。」

在音樂行業內部就有很多爭議，而這場真田唱運動還掀起了崔健和那英的一場隔空罵戰。一次記者問到崔健對那英假唱怎麼看，崔健說：「真有才華的藝術家，還就是不假唱，拼就拼這一點。你說那英沒才華嗎?那英可以說20年沒變化，我認識她的時候就是那麼唱歌，就是因為她老假唱。你想掙錢？給你錢，唱片公司找來作曲家和製片人，安排演唱會……就完了，這麼一輩子就過去了。」

那英回應說：「他總拿大帽子壓人。我認為大家要互相尊重，他這樣做是對整個流行音樂的傷害，是在貶低、不尊重流行樂壇，他從來沒有看得起流行音樂。」

對此，陳戈說：「在行業內分成兩部分人的，肯定有一部分既得利益者，也有一部分希望這個行業能夠發展得更好，更公平。」

為了推動演唱會真唱，崔健還認真研發了一套設備，歌手現場真唱，通過設備從音軌輸出，形成回音，最後成為較髙品質的現場演出版CD。陳戈試過給設備找廠商投資，但因為「那時候太早了」，最後無疾而終。

就像這套設備的結局一樣，真唱運動在龔琳娜的印象中，她只記得有這件事發生，但沒有影響到她當時所在的民歌圈。假唱情況依舊。「那時候只能做到自己堅持真的，你沒辦法要求整個晚會都要真。」龔琳娜說，「要求整個環境改變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事隔多年，一次演唱會上，有位歌迷趁著和那英握手，搶走了那英的戒指，那英情急之下喊道：「把我的成指還給我！」可與此同時歌聲依舊，現場譁然。

全球性問題

真唱運動的第三年，在2005年的春晚發佈會上，導演朗昆信誓旦旦地說：「今年全部來真的！」可實際上，在春晚直播時，觀眾就發現了假唱，據東方網報導，唱功平平的成龍完美演繹了《男兒當自強》，歌手張邁笑靨如花地對錯了口型。

面對媒體觀眾的口誅筆伐，春晚導演們重新定義了「假唱」。

「凡是由自己唱的，在節目中用還音對口型之方式進行演唱的，均是假唱。事先是錄好音的，播出的藝術效果會讓收看的人感覺比較好。這不是假唱。」

「這就是用謊言來欺騙，最可怕的，一個人已經假到沒靈魂了，那我還不如相信智慧型機器人。」龔琳娜針鋒相對。

從2002年後，龔琳娜因為堅持真唱，失去了很多演出機會。當時有很多大型藝術節開幕式演出，全場假唱放CD，不需要開話筒，也不需要調音，只需要走台走位置，「那對導演來說又安全又有保障。我要求真唱的時候，有導演真的不讓，他們就換人了。」龔琳娜說，隨時被替換，這讓她意識到「作為一個歌手你必須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自己的代表作品」。

2005年，受國內整個音樂環境影響，龔琳娜決定出逛德國尋找自己的風格。但其實，假唱是一個全球性問題。

在德國，上世紀90年代有個組合Milli Vanilli風靡全球，還曾在1990年獲得格萊美最佳新人獎，可是有一次演唱會，規場直播他們的經典歌曲《Girl You Know It’s True》時，突然卡帶，被大家發現是在對口型。歌迷們憤怒了，格萊美獎被收回，他們的唱片公司收到了將近30起訴訟，從此該組合事業低迷，即使後來推出真正由他們聲音演唱的唱片，依舊被歌迷抵制。

美國歌手碧昂斯在2013年奧巴馬就職典禮上，聲情並備地「唱」了美國國歌《星條旗永不落》，備受讚譽。可第二天，這被海軍陸戰隊樂隊泄露是假唱，推特上立刻爆炸了，有人不以為意，有人憤怒指責。碧昂斯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唱好，在超級碗發佈會上，一進場，請全場起立，清唱國歌，並保證超級碗絕對真唱。「我沒有時間跟樂隊去排練，

因為天氣，因為拖延，因為沒有檢查現場聲音條件，冒險讓我感覺很不自在。」她解釋說，「這是關於總統和就職典禮，我想讓他和我的國家感到驕傲。」

要完美還是要車禍

正如碧昂斯假唱的辯詞一一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完美」一詞似乎成為了「假唱」托詞，為了避免跑調、忘詞、破音這些「車禍現場」。

2009年的春晚，據耳帝統計，除了一個人數眾多的少數民族歌舞表演外，近乎全場都是真唱，也因此出現了眾多著名的車禍現場。黃聖依在唱《森林舞會》時跑調，宋祖英在與周傑倫合唱《辣妹子》時，剛唱幾句就出現嚴重的搶拍，後面的節奏一直不匹配，為了「打掩護」，周傑倫趕緊與觀眾互動，「把手舉起來」。2011年春晚真假參半，但蕭敬騰因重感冒依舊堅持真唱，在唱《收藏》時，直接唱劈了，場面相當「慘烈」。

不完美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因身體不適。但龔琳娜直言，這不是假唱的理由。

2010年，她在天津舉辦專場演唱會，一個人要唱90分鐘，可是感冒非常嚴重，嗓子全啞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唱到中場唱不下去，就和觀眾說抱歉，沒想到，真正音樂開始後，注意力放在音樂上後，用上自己的唱功，最後完成了整場。

「因為越是生病的時候還能唱好，越顯示你的功力，你的功力就是在平時練的。’「龔琳娜說，「我覺得現在當歌星太容易了，太簡單了，唱個口水歌就能出名，他一點都沒有練，所以他太容易得到這些了。」

排除掉生病與音響設備出問題的原因，假唱還因為歌手自費功力不足，不敢苽唱，龔琳娜發現，「現在科技越發達，優秀的歌手越少，原來鄧麗君、毛阿敏大部分都不修音的，也不能一句一句錄音，但是現在很多歌手就不行，因為錄音都是一句一句錄出來，修出來的。」

參演了《即刻電音》的製作人王勖記得，「上世紀90年代剛開始，只能靠一些磁帶，靠一些類比設備來完成一個錄音，那時候對歌手本身是有要求的。後來修音軟體這些技術發展對於歌手的門檻降低了。」

所以有的偶像歌手演出會因為演唱功力不行，而選擇假唱。但在陳戈看來，如果他是這些偶像的經紀人，並不會選擇假唱，「我早就會給他們請真正的牛逼聲樂老師，每天練，看看人家劉德華好嘛」。

「四大天王」中的劉德華一直被看作後天努力的典型，天賦欠佳，但是靠勤奮敬業，白天演戲，晚上練歌，在香港樂壇依舊闖出一席之地。「如果光憑臉蛋，小鮮肉你想你能幹幾年？」陳戈說，「為什麼不能跟華仔一樣去努力呢？上台真唱，會有你自己獨特的魅力和情感，不好嗎？」

「一個真實的不完美，好過一個虛假的完美。」西元1874說，「假唱是在殺雞取卵，為了一時半會兒的完美，在傷害整個音樂市場。我們為什麼要去聽一個假唱的演唱會呢？所有歌手都假唱的話，這個世界上演唱會這件事情就徹底消失，它可能變成粉絲見面會了。」

真唱春天來了？

2009年9月，文化部修訂發佈的《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第三十一條規定：營業性演出不得以假唱、假演奏等手段欺騙觀眾。其中，對假唱的定義特別明確，是指演員在演出過程中，使用事先錄製好的歌曲、樂曲代替現場演唱、演奏的行為。

而同年，黃聖依在四川成都舉辦的《今年我最紅》演唱會上直接撞到槍口上。助演嘉賓方梓媛演唱的《單身舞步》、殷有燦演唱的《火》和《情醉人間》部涉嫌假唱。據2010年4月的《今日說法》，當時四川省文化廳和雙流縣文體局執法人員兵分三路，一路在看臺拍錄影取證，一路在文化部專家的指導下全程錄音，還有一路封存現場使用的伴奏音頻U盤。U盤一度被扔到場外，幸好被保安撿到後歸還。後來經鑒定，話筒音軌沒有信號，是用事先錄好的歌曲代替現場演唱。而這起案例成為中國內地首例被執法部門查處的假唱案件，給予當事人5萬元行政處罰。

整個音樂環境也開始慢慢變化，2011年，龔琳娜受央視邀請，參加《夢想合唱團》的錄製，八個明星邀請家鄉的人組成合唱團進行比賽。她提前和導演組說好，不會假唱也不會提前錄音，但到現場發現，沒有準備麥克風，其他七組合唱團都是假唱。

電視臺一開始不願意去租將近30人的麥克風，龔琳娜決定自己先墊錢，「我跟電視臺說好了，我們來租，你們看效果，如果好你們下一期給我們租，結果那一次我們完成了《好漢歌》，電視臺就給我們租了，所以好多事都是要自己擔風險的，我寧願吃虧我也不造假，我也不妥協」。

節目進行到後期，林宥嘉團隊堅持全部人現場真唱，「我特別感動，他看到我們做真的，寧願冒著被PK下去的風險，他也要真唱，所以路就是這樣的，只要有一個人走，這個人堅持，慢慢就會影響旁邊的人。」襲琳娜說。

音樂環境在慢慢變好，「從2013年以後就有越來越多的真唱，如今環境還是很開放的。」龔琳娜說，「如果歌手願意假唱，他願意他的人生像塑膠一樣變假，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觀眾對假唱的態度也影響了真唱運動，「雖然看起來真唱運動是崔健發起的，但是他後邊跟的是中國上千萬、上億的歌迷。」陳戈說，「他們希望自己花錢得到的是真唱，得到的是髙品質的音樂。」

可另一邊，假唱並未消亡。2016年，歌手薩頂頂在一台晚會上假唱時拿倒了話筒，她淡定地把話筒翻轉繼續唱，被觀眾抓包後，在微博上回應，「別罵了，下次演得更精細些，大家消消氣！」大張偉曾經這樣回應過晚會假唱行為：「觀眾都是大巴車拉過來的，又沒花錢買票，我為什麼要真唱？」更是引發眾議。2019年東方衛視跨年演唱會上，《延禧宮略》劇組一起合唱《愛江山更愛美人》，吳謹言把話筒放下來時，依舊有聲音，一邊網友們吐槽，另一邊粉絲們控評。

「爭論是好事，當粉絲說，‘這個不是假唱’，這種爭論本身就代表了，覺得假唱是一件不光榮不體面的事情，那麼這個市場未來肯定會更好。」陳戈說。

前段時間，有個學校想邀請龔琳娜和打工子弟合唱團演唱，一問，結果是假唱，對方說孩子們有這樣的機會能夠上電視不容易，龔琳娜回絕了，「孩子作假就能夠上一個大舞臺，那不是教他人生要投機取巧嗎？哪怕真唱不完美，但是它感動你。」

（梁靜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