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大三巴牌坊前,熙熙攘攘的遊人找尋著各種角度拍下「打卡」照片;暖黃色的玫瑰堂外,人們一邊坐在小廣場上歇腳,一邊為嵌在教堂正立面的門窗而著迷;薄荷綠色的崗頂劇院裏,樂隊的演奏聲裊裊;黑白斑駁的鄭家大屋,以其經典的嶺南建築風格,將遊人思緒從異國情調中拉回,走進去卻發現仍不乏中西合璧元素;赭紅色的媽閣廟裏,香火不斷……從大三巴向西南行至媽閣廟,走過澳門這片歷史城區,倣佛參加了一場明亮歡快的色彩派對。
2005年,澳門歷史城區(包括8個廣場前地和22座建築)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産名錄》,成為中國第31個世界遺産。澳門特區政府文化局局長穆欣欣説,「這些廣場和建築,包括西式教堂和中式廟宇,是澳門多元文化最直觀的體現。作為歐亞文明的交匯點,澳門長期實踐文化多樣性,因而擁有得天獨厚的歷史文化優勢。」
近年來,在特區政府及民眾的共同努力下,澳門的文化遺産得到了悉心呵護,持續散發著熠熠光彩。
多元文化融合
大三巴牌坊,實為聖保祿學院附屬教堂的前壁。教堂幾經燒毀重建,在1835年經歷最後一次火災後,只剩下前壁和地基。仔細端詳大三巴牌坊滄桑、憂傷而偉岸的身軀,除了滿眼的巴洛克式天主教元素浮雕、銅像,還能尋到中國的石獅、漢字以及日本的菊花雕刻等元素。這些多元文化融合的符號,是大三巴修建歷史的印記。
400多年前,葡萄牙人主持修建的這座教堂,由意大利籍耶穌會神父斯皮諾拉設計,由日本工匠實施修建。這是因為當時日本禁止天主教傳教,大批日本教徒漂洋過海遁世于澳門,住在如今大三巴牌坊後面的茨林圍,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成為聖保祿教堂的建設者。斯皮諾拉神父沒能等到教堂建成,便被迫害致死。日本工匠將其面部雕刻在了教堂前壁側面頂部,以告慰神父之靈。如今,教堂後面的地下墓穴藏有斯皮諾拉神父的遺骨和衣服碎片,以及日本殉教者的骸骨。
特區文化局文化遺産廳文化遺産保護處主管陳鵬之向《環球》雜志記者介紹,「正是由于這段歷史,來到澳門,西方遊客最感興趣的往往不是大三巴,而日本遊客的首選一定是大三巴。」
大三巴牌坊嵌有7座銅像,其中下方最右一座是聖瑞斯。據稱按天主教傳統説法,聖瑞斯能保護信徒不得鼠疫。陳鵬之對記者説,澳門歷史上經歷過長時間的鼠疫肆虐,因此修建者將聖瑞斯的銅像與三聖像、聖母像及其他傳教士銅像一起嵌于教堂前壁上。
大三巴牌坊右後方哪吒廟的修建,也與鼠疫有關。陳鵬之説,有一年鼠疫非常嚴重,村民認為信奉哪吒便不會患鼠疫,于是就從大炮臺山後面的哪吒廟裏請了個分身,于此處修建了哪吒廟。記者尋路過去,發現眼前的哪吒廟只有小小一間,卻香火旺盛。
大三巴與哪吒廟,是澳門多元文化融合的縮影。走在這片歷史城區,穿梭于中西方歷史文化之間,滿眼所見,無論是西式教堂、住宅,還是中式廟宇、大屋,都是成就這片歷史城區作為世界遺産不可或缺的部分。這些歷史建築,有的將其原始功能延續至今,有的則被賦予了新的文化內涵。
從大三巴向西南,步行十幾分鐘,穿過彎彎繞繞的街巷,便被眼前一棟主體為薄荷綠色的建築吸引。在周遭黃色建築的映襯下,白色線條形立柱、側面成排的墨綠色拱窗及中式紅瓦屋頂又為這棟建築增添了幾分典雅別致。這棟搶眼建築便是崗頂劇院,它建于1860年,原名為伯多祿五世劇院,是中國第一座西式劇院。一個半世紀以來,這裏各類演出不斷,不僅留下了昔日葡人休閒娛樂的痕跡,也為如今澳門的文化藝術活動提供了載體。
走進崗頂劇院,穿過高垂著古老水晶吊燈的前廳,掀開紅色布簾,只見舞臺上一支樂隊在進行排練,悠揚的樂聲溢滿整個紅色大廳。劇院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這支澳門本地樂隊當晚的正式演出免費向公眾開放,而這類演出常年都有。劇院坐席並不多,觀眾無論坐在一樓後側還是二樓,都能看清舞臺上的表演,而整個劇院雍容典雅,並不顯得局促。這樣科學的設計,在當今現代化的劇院當中也是少見的。
從崗頂劇院徑直向西南步行不到5分鐘,轉角便能遇見澳門中式建築與西方元素融合的典范——鄭家大屋。這是一處類似廣州西關大屋的院落式大宅,它不是以中軸線對稱而建,而是依地形而建。整體建築以中國傳統的青磚為主要材料,內部為梁式木結構,廳堂鑿有天井,而室內天花的處理、門楣窗楣的式樣、外墻的抹灰等又處處體現西方元素。
鄭家大屋始建于1869年,是中國近代思想家鄭觀應的故居。鄭觀應在這裏編成《盛世危言》一書,提出從政治、經濟、教育、司法等諸方面向其他國家學習。如今,漫步于鄭家大屋,細細品味,便能感受到主人家昔日的繁華,以及澳門處于中西方文化交匯之地得天獨厚的魅力。
讓文化遺産煥發新生
2001年以前,鄭家大屋還是一片破敗不堪的模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鄭家後人分居各地,各自發展,鄭家大屋多處空閒,被分租出去,一度曾出現300多人一起在內居住的「七十二家房客」景象。大屋長期沒有進行整體維修及改建,所幸建築物整體保存了下來。2001年,特區文化局接管大屋,並開始按建築原貌進行修復。
陳鵬之向記者介紹,文化局秉持原真性、全面保護、最少幹預、可識別、可逆等5項修復原則,歷經8年,讓鄭家大屋昔日面貌基本得到恢復。
文化局在修復工作中,注重探究建築物的原材料,包括室外地臺、室內木料的材質等,修舊如舊,力求呈現鄭家大屋原貌,實現了原真性原則;除主房區外,鄭家大屋的門樓、大花園等附屬建築和空間也得以保留,實現了全面保護原則;鄭家大屋余慶堂裏面的抹灰線雖已損壞,但因原技術失傳,便不再使用新技術復原,這是最少幹預原則;文化局在修復過程中,將原有構件與新構件加以區別以便辨認,並採用合宜方法使新舊構件能夠相互協調,這是可識別原則;由于入口門樓暫未能考證原貌,現設的詢問處是可拆除的,這是可逆原則。
此外,陳鵬之告訴記者,對于鄭家大屋內部設施,文化局是按照鄭家後人的口述進行布置的,其中很多家具、物品來自于鄭家後人的捐贈。因此,今天遊客所看到的鄭家大屋,已經十分接近原貌。
同時,為了不破壞建築原貌,文化局並未在鄭家大屋裏設立鄭觀應紀念館,而是將其設立在旁邊一棟建築裏。
大三巴旁的一條彩色小巷近年來成了「網紅」,這條僅有50米長的小巷有一個浪漫的名字——戀愛巷。暖黃色和粉紅色的墻配以墨綠色和暗紅色門窗,散發著溫柔氣息。小小的戀愛巷裏竟然有一個電影院,與小巷一樣,也有一個浪漫的名字——戀愛•電影館。
與鄭家大屋的修復模式不同,戀愛•電影館的修復是讓其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戀愛•電影館是一棟西式小樓,建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這裏本是一處私産,經過與業主協商,文化局負責出資對小樓部分空間進行了加固改造,將此前曾作為學校的大廳變成了電影放映廳。
陳鵬之説,「對于這棟建築的保護,最重要的就是墻體的加固,而電影放映廳需要好的隔音效果,于是修復人員在廳內墻皮外面修建了一層隔音墻,可謂保護與實用一舉兩得。」
戀愛•電影館小小的放映廳僅有60個座位,像建築外觀一樣五顏六色。這裏是澳門首間藝術電影院,專門放映文藝片。陳鵬之和同事們閒暇時經常來這裏看電影。
《環球》雜志記者自戀愛巷出發,繞過幾條小街,偶遇一棟招牌上寫有「德成按」字樣的老宅。德成按原是一座典型的當鋪建築,建于1916年,屬于私人物業。當鋪自1993年結業後一直空置,2000年業主有意將其出售並改建,特區政府主動與業主接洽,並商定由政府出資改建。修復工作完成後,政府將其底層及貨樓改建為典當業展示館,而當鋪的其他區域及相鄰的富衡銀號則交回業主使用。
典當業展示館按照民國初期當鋪的形式設計,保留了前當鋪後貨樓的格局。記者一走進這座當鋪,頓覺裏高外低的櫃臺給來客一種壓迫感——畢竟來當鋪典當東西實在出于窮困無奈。陳鵬之告訴記者,原來當鋪的盛行與當年的賭博生態息息相關。進入賬房,裏面展示著賬簿、當票、算盤等物品。沿著窄窄的旋轉木梯攀至當鋪貨樓二層,借助昏暗的燈光,能看到當年當鋪所用的望排、竹排、印章等器具,以及典當業介紹等內容。
陳鵬之説:「澳門歷史城區申遺成功後,不難發現一個變化,那就是‘文物’的概念逐步被‘文化遺産’的概念所取代。這並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字遊戲,而是真實地反映了保護觀念的發展變化。‘文物’主要關注的是‘物質要素’,而‘文化遺産’重視‘物質要素’與‘非物質要素’的結合。我們在著力保護文化遺産物質載體的同時,必須重視發掘和保存其蘊含的精神價值、思想觀念、生活方式等無形文化遺産,必須積極探索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相結合的科學方式和有效途徑。」
科學保護
來到玫瑰堂時,其主體正在進行內部維護。對于這次大修,陳鵬之介紹説:「玫瑰堂的屋頂是木質的,而墻的材質是磚和夯土混合。現在這種磚和夯土的混合材質已經老化了,地下水中的鹽分滲入墻體。我們在維護時,會用一種添加了特殊成分的紙將墻體中的鹽分吸出來,以減少幾百年來累積的鹽分對墻體造成的損害。」
陳鵬之説,玫瑰堂在維護時是局部開放的,「不至于讓遊客什麼都看不到」。因此,記者雖沒能一窺這座教堂的暖黃色殿堂,但在其三層高的鐘樓「聖物寶庫」裏領略了雕像、彌撒器具等幾百件珍貴文物的風採。
不只是玫瑰堂,大三巴也需要定期「洗澡、衝涼」。陳鵬之向記者介紹,「由于大三巴牌坊的石頭材質很容易被酸雨腐蝕,因此我們每隔半年就會用清水對它進行一次清洗,去除其上面的污漬和雜草。」
2017年,文化局還將大三巴右下方兩個銅像取了下來,這在400多年來尚屬首次。陳鵬之説,「根據澳大利亞一個顧問公司提出的修復方案,我們將銅像取下,先進行去氧化處理,再用微晶蠟為其包裹一層透明的保護膜,然後觀察其長期保護效果,從而決定是否按同一技術修復其他銅像。」
每隔半年,文物局還利用三維激光掃描技術監測大三巴的位移、傾斜變形情況。「三維激光掃描技術不會對大三巴造成損害,就是成本太高了。目前來看,大三巴沒有發生明顯的變形情況,狀態良好。」陳鵬之説。
除上述保護措施外,文物局還運用多種現代手段和技術對文化遺産進行保護,如在聖母雪地殿進行病害診斷和環境監測、利用測斜儀監測聖奧斯定堂的傾斜情況、用裂縫針對鄭家大屋進行裂縫監測、通過三維立體掃描機建立三維模型從而快速準確地記錄考古現場、在建築物內安裝監測藥盒以消滅白蟻,等等。
全民參與
從2001年起,借澳門歷史城區申遺契機,特區政府開展了大量關于文化遺産保護的宣傳教育工作,通過多種渠道與民間社團、私人機構合作,促進政府與民間雙方在文化遺産保護推廣方面的良性互動。
特區政府2001年發起「文物大使」計劃,在青年學生中培養了一批熱心傳播文保意識的「文物大使」,他們分批帶領各界人士穿行在歷史建築間,幫人們建立對文化遺産價值的認同及自豪感。2004年,首批「文物大使」自發組織成立了民間社團「文物大使協會」,致力于加強針對青少年的文化遺産教育,並通過舉辦各種活動,幫助市民及遊客深化對澳門歷史城區的認識。
2014年,澳門特區《文化遺産保護法》正式生效,開啟了澳門文化遺産保護的新時代。《文化遺産保護法》的涵蓋范圍,不僅包括建築遺産,還涉及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動産、非物質文化遺産、考古遺産及古樹名木等的保護。
文化局還在其官網上設立了「文化遺産全民通報站」,讓市民就社區附近或生活周邊關于歷史建築的狀況作出通報。此外,市民還能通過撥打電臺熱線電話、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信息等方式,向政府傳達自己關于文化遺産保護的聲音。
陳鵬之舉例説,曾有市民發現業主正在拆除一處歷史建築,便將希望保留該建築的聲音傳達給政府。政府綜合考慮市民意見,對建築進行了評定,認為其並不構成進入文化遺産保護清單的條件,而且業主的改建方案是在《文化遺産保護法》生效之前審批下來的。因此政府最終決定允許業主繼續改建,但與業主協調,讓新建築外觀設計參考原有建築風格,而業主也接受了政府的建議。
事實上,澳門很多歷史建築的業主及相關社團、機構等參與文化遺産保護的熱情都非常高。
對位于路環的荔枝碗舊船廠的保護,就與當地村民的努力分不開。造船業曾是澳門四大傳統工業之一,自明末清初至上世紀90年代,在經濟發展中扮演過重要角色。荔枝碗地區的造船工藝及相關業態始自上世紀50年代,如今已荒廢的造船廠沿海岸線展開,部分空間延伸至水面之上,構成人工與自然環境相融的景觀。在荔枝碗地區,還有很多圍繞造船工藝的産業鏈形態,共同見證了這一地區的發展進程及生活演變。因此,荔枝碗村民積極配合政府,將整片舊船廠地區保護起來,作為他們共同的回憶。
得勝馬路30號善牧會大樓是一處葡式風格別墅,多年來業主將建築整體維護得很好。就在2017年文化局計劃將善牧會大樓納入文化遺産保護清單之際,澳門遭遇了臺風「天鴿」的重創。陳鵬之説,「善牧會大樓屋頂出現瓦片移位及滲漏情況,雖然當時大樓還不在保護清單裏,但根據《文化遺産保護法》,文化局仍對其進行了多處維修。與此同時,一些慈善團體也加入進來,幫助修繕花園、修建兒童娛樂設施等。經過修復,大樓煥然一新。再後來,大樓被正式納入保護清單,接受更好的保護。」
不只是善牧會大樓,實際上,對于很多不在文化遺産保護清單內的歷史建築,特區政府都投入大量精力進行保護,比如永福圍。
這是一片建于上世紀初的傳統中式圍裏居住街區,蘊含著澳門舊街區特色肌理及傳統生活形態。由于年久失修、無序雜居等因素,永福圍街區房屋破敗不堪。目前,整個街區內原居住人員已被安排到他處,政府對建築進行了加固處理。
陳鵬之説,永福圍修復好之後,文化局計劃將其發展成為文化創意産業區和文化遺産保護利用示范區。在不久的將來,原本凋敗的永福圍將呈現出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正如澳門所有被悉心呵護的文化遺産一樣。
(劉娟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