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知書法的人都知道舒同是創立「舒體」的一代大家,但這遠不是這位革命家兼書法家的全部。在紀念舒同誕辰一百周年的時候,我們應該對毛澤東所讚譽的「黨內一支筆」有足夠認識。
他的字名聞天下,甚至每一台電腦的字庫裏都有他創立的字體;他的故事卻鮮為人知,還有不少「政壇傳奇」有待解密;毛澤東同志曾送他兩個外號:「黨內一支筆」和「馬背書法家」……他,就是舒同。
傳奇的革命生涯
從照片來看,舒同的個子絕對是「輕量級」的,身高不到一米六,而且清瘦如竹,但這個軀體裏卻燃燒著無盡的能量。1905年,舒同出生在江西東鄉一個貧困的家庭,幼時在其父的引導下拜鄉間先生修行習字,10歲時就因為字寫得出色而被鄉里譽為神童,13歲為鄉人提筆題寫匾額而名傳一方。後在陳獨秀、胡適等新文化運動主將作品的影響下投身於學生運動,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了東鄉縣當時唯一的中共黨員,後來擔任東鄉縣黨支部書記。同時他也是國民黨党部書記,後來將北洋政府的縣長趕跑了。大革命失敗後,舒同遭到國民黨的通緝,到處都打著燈籠抓他。舒同掩埋了同伴的屍體,擦幹了身上的血跡,與其他中共黨員逃到山上。山上沒有糧食,有的人就因吃野果中毒死了,舒同個子小,吃得少,昏迷過去後又僥倖活了下來。接著舒同到武漢尋找組織,漢口遠東飯店向社會徵集店招書寫者,舒同化名開筆,一箭中鵠。老闆對他說,從此你的子孫後代來吃飯永遠不要錢。舒同來到安徽含山繼續他的尋找,平時靠賣字為生。當地一個清代拔貢看到他的字後大聲驚呼:「此人決非一般江湖客,定是中途落魄的高人。」於是留他下來做老師,舒同執意不肯,當地人就每天給他一些銀兩以度難關,過了一段時日還寫了路條,請各關卡予以放行。這樣舒同就到了上海,還是靠賣字為生。一個偶然的機會,舒同得知黃埔軍校招收一名錄事,不需擔保,他想黃埔軍校裏可能還留有我黨同志,有線頭就能找到組織,於是前去應試,按要求寫了一張小楷。一時技癢,外加一張大楷,當然脫穎而出。在廣州呆了一年後,舒同從《中央日報》上看到紅軍在江西活動的消息,馬上逃了出去,來到家鄉策應紅軍攻打撫州。後來攻打撫州的計劃改變後,舒同跟著大部隊一路疾走,希望參加紅軍。但此時舒同剛滿25歲,紅軍負責人就嫌他「老了」,怕他跑不動。紅軍隊伍中的楊成武就給他出主意:「瞞掉兩歲不就成了?」於是舒同「貪污」兩歲而如願以償。舒同90歲生日時,他的兒子王征拿了半隻蛋糕到同在醫院治病的楊成武那裏,楊說:「老爺子九十大壽?他其實已經九十二啦!」
舒同加入紅軍後上井岡山,正遇到清洗AB團,團級幹部幾乎被殺光了,舒同又僥倖逃過一劫,然後一路擔任紅一軍團政治處主任、師政治部主任、軍團代理宣傳部長、中共贛東特委秘書長等職,並參加第一至第五次反「圍剿」和長征。
毛澤東稱他為「黨內一支筆」
舒同參加紅軍後一直在團、師搞宣傳工作,隨紅一軍團長征到陝北時,一路上書寫大幅標語,弄得身上全是石灰,衣服也燒了好多洞。在行軍途中,沒有紙筆,舒同就撿了樹枝在地上劃拉,騎在馬上,也用手指頭在褲腿上劃拉。有一次被毛澤東看到了,就笑著說:「舒同,你成了馬背書法家啦。」從此,「馬背書法家」的美名就傳開了。到了延安後部隊轉戰較少,舒同就到處尋找古代碑帖,書藝大有精進。舒同在擔任了紅四師政治部主任一職後,有一次向當地老百姓作報告,台下的群眾一看,這不就是昨天寫大字的紅軍幹部嗎,於是到處宣傳,紅軍的隊伍裏也有秀才。
1936年,紅軍到達陝北邊區政府管轄的旬邑縣時,為團結抗戰,中共擬請當地一位前清翰林出任邊區參議員,那位老夫子說:「我和沒文化的人談不來」,拒絕參加。毛澤東知道後就讓舒同以中央名義給他寫一封信,宣傳我黨抗日統一戰線的主線。這位前清遺老讀了信後連聲稱服:「字美文雅,想不到共產黨內也有人才啊!」隨即出山參政。
毛澤東聽說此事後也十分高興,連稱舒同是「黨內一支筆」。
此後,毛澤東經常跟舒同切磋書藝,並多次推薦這位「書友」代寫別人請他題的字。舒同除了「奉命」題寫抗大校名和校訓外,還有一次與毛澤東合作,舒同為被日軍飛機炸毀後重建的「延安新市場」題寫榜書,毛澤東也為新市場擬了一副對聯並提筆書寫,甘為舒同當配角。這是舒同與毛澤東唯一一次題、聯呼應的書法合作。
毛澤東是眼界極高的人,此時黨內外有多位書法家與他有書法方面的探討,比如董必武、康生、齊燕銘、沈尹默、郭沫若等,但毛澤東唯獨對舒同的書法特別賞識。建國後,毛澤東也多次請舒同代他題字,比如北京農業展覽館建成後,有關方面請毛澤東題寫館名,此時舒同在山東任省委書記,毛澤東說:「不要老是我來寫。」並批示:「請山東的舒同同志題寫。」
其實,舒同不止是書法精妙,所謂「黨內一支筆」還表現在舒同為我黨起草了許多重要文件。比如抗戰爆發後,舒同先是擔任八路軍總部秘書長,隨後參與創建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工作,並擔任軍區政治部主任兼《抗敵報》社社長。1939年9月17日的《抗敵報》曾刊登了軍區司令員聶榮臻、政治部主任舒同回復日軍指揮官的《致東根清一郎書》,以極大的民族氣概批駁了日軍的侵略謬論,指出「日本軍閥法西斯蒂,不特是中國國民之公敵,實亦日本國民之公敵也」,並表明了中國人民抗戰到底的決心,被後世認為是「中日關係史上的一份備忘錄」,「是一個民族與另一民族的對話」。
後來,舒同擔任了軍委總政治部秘書長兼宣傳部長,從1943年到建國初,還先後擔任過中共山東分局委員兼秘書長、華東局黨委秘書長兼社會部長、山東軍區政治部主任、華東軍區政治部主任、中共中央華東局宣傳部長、華東文教委員會主任、華東黨校校長、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第三野戰軍政治部主任等重要職務,直接參與了華東解放戰爭的指揮工作。
記者在採訪舒同的兒子王征時看到他從中央檔案局借出來的十幾封中央軍委給中共中央華中分局的密電複印件,幾乎每封都由毛澤東親筆起草,起首必稱「陳(毅)舒(同)」。
建國後,舒同先後任中共山東省委第一書記,兼濟南軍區第一政委、中共陝西省委書記。十年動亂時,舒同受到迫害,被監禁達6年之久。到了1977年,據王征透露,楊尚昆、習仲勳多次請還作為右傾典型接受批判的舒同出任廣東三把手,暫作過渡,然後再進中宣部或中組部工作。但舒同選擇了一個別人想不到的崗位:軍事科學院副院長兼戰史編輯部主任。他認為自己搞這項工作更合適。後來在他主導下編寫了一部足具權威性和科學性的解放軍戰史。「在評價各野戰軍的功勳時,他公正客觀,一碗水端得很平。」王征說。
作為書法大家的舒同
舒同生前有著顯赫的身份,與毛澤東又有著不同一般的交往,但他一直是泰然處世,甚至視自己一生鍾愛的書法為「餘事」,並不怎麼當回事。然而如此淡然超脫,大象無形地造就了一代宗師。
曾經作為舒同老部下的王元化曾說過:舒同的字像他的人一樣,雍容大度而又質樸無華,不帶任何炫人眼目的做作之習,而自有一種精神內斂、氣度厚重的自然風韻。
舒同的書法源于顏真卿的楷書,寫字取法顏體,這個傳統可以追溯到唐末五代的柳公權、楊凝式,蘇東坡特別推崇顏字,將寫得一手顏體的蔡襄尊許為「本朝第一」。其實無論歷代開明帝王還是賢達文人,對顏體的推崇都不是偶然現象,選擇哪一種字體進入書法世界,都是大有講究的,書法不僅是寫字的技巧,更寄託了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舒同取法顏字,也應作如是觀。但舒同又博採眾長,他自己說過,自己的書法是「七分半」,即真草隸篆行各一分,顏、柳各一分,何紹基半分,足見其廣納百川之嚴謹態度。而且據王征回憶,「老爺子即使卓然成一代大家後,在平時還堅持臨池不輟,寫楷書,隸書,偶爾畫點梅蘭竹菊,認真得像個小學生,可以說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拿出一些習字帖的複印件給記者看,果然一筆一畫認真至極。
書法評論家馬嘯說過:「舒同是繼清代何紹基之後再次將顏體發揚光大並推向一個嶄新境界的書法家。」沒有一種腳踏實地的藝術精神,他就到不了這個高度。
舒同調任陝西省委書記後,有了較充裕的時間,常常廢寢忘食,寫下了兩萬多幅書法作品。直至今天,在濟南還流傳著一個「千人搶硯」的故事。那是在60年代初,舒同被貶到章丘縣任「七品芝麻官」,一次到濟南千佛山療養,被群眾獲知,很多人跑到山上求字。舒同看到群眾還是這麼尊重他,就答應讓每一位滿意,話音未落,大家爭先恐後地搶硯臺為他磨墨,後來聞風上山者居然達到千人以上。
何香凝說過:「國共有兩支筆,國民黨有于右任,共產黨有舒同,……我更喜歡舒同。」
舒同還是中國書法家協會的創建者和第一任主席。但就在他最負盛名的80年代,竟然力辭主席一職,因為他在擔任此職時就表示過「決不連任」,後來為此事還向中央有關部門打招呼爭取理解,並推薦剛剛提為北師大正教授的啟功擔當此職,理由是:「他有時間,可以幹點事。」
儘管學舒體的書法愛好者不計其數,但舒同沒有收過一個弟子,在書協主席任上沒有開過一次個人書法展,沒有出過一部書法作品專集,在有些人眼裏,這就是「不會炒作」。
1989年,北大方正設計字庫,舒同無償向他們提供自己的字體,後來還想重新再寫一套更漂亮點的,卻因為身體原因成了他的終身遺憾,也是中國書法藝術無法彌補的遺憾。
在2005年12月27日人民大會堂紀念舒同同志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大會上,國務委員陳至立說:「舒同誕生于世紀之初,逝世於世紀之末。他的這一百年,正是中華民族迭遭內亂外患,發生偉大變革的時代,他幾乎經歷了全過程。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他一直是有目標、有方向前進的,沒有猶豫,沒有彷徨,沒有屈服,能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的人並不多,只有永恆的才是有價值的。」
只有永恆,才有價值,這對舒同來說最為貼切。歷史還將繼續證明舒同的寶貴——不止是他的書法。
(沈嘉祿/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