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凍人張定宇,金銀潭醫院的「獅子吼」

8月11日上午8點多,金銀潭醫院行政樓的工作人員陸續來上班,保安操著武漢方言指導大家有序停車。距離武漢新冠肺炎病例清零已過去近5個月,大家不再焦急奔跑,一切回到疫情前。金銀潭醫院在武漢北三環邊,《環球人物》記者走進門診部大廳,角落處正在維修,牆面斑駁,地上還落著些灰。這座醫院看起來不太起眼,却被稱爲「全民抗疫阻擊戰最早打響的地方」「風暴之眼」。它是最早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醫院,院長張定宇是武漢最早統籌治療救治的人之一,組建隔離病區、採樣檢測、動員遺體捐獻、推動屍檢,爲瞭解病毒、救治病人創造了條件。

也是在11日這天,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鐘南山「共和國勛章」,授予張伯禮、張定宇、陳薇「人民英雄」國家榮營稱號,表彰其爲抗擊疫情作出的貢獻。

張定宇的辦公室在行政樓三層,樓裏沒有電梯。對他來說,上樓梯很費勁。他身患漸凍症,脊柱神經出了問題,雙腿肌肉萎縮,幾乎沒有支撑力。前幾個月,他跛著走,還能邁出步伐,上樓梯時同事上前扶,他還會拒絕:「不用,我自己來。」最近,他只能走小碎步,胸向前傾,踉踉蹌蹌往前踮,也就不再拒絕同事的幫忙。一段十幾階的樓梯,在別人攙扶下,要走三四分鐘。

金銀潭醫院能頂住「風暴」,爲其他醫院提供經驗,幷非偶然,是張定宇在每個環節都「快了一點點」,才阻擊了病毒這個看不見的敵人。

「他很有擔當」

今年4月,張定宇被提拔爲湖北省衛生健康委員會副主任,有人質疑:「憑什麽?好像沒做什麽大不了的。」言下之意,他只是個院長,爲何能升到省衛健委領導。

法醫劉良聽到後,爲他叫屈。「張定宇和所有院長處理同一種緊急情况,但沒人做到他那樣。」劉良是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法醫學系教授。疫情早期,劉良認爲尸檢能瞭解病毒的影響,找到多家醫院想做解剖。「所有人都說做不了。當時沒人知道這是什麽病毒,解剖風險非常大,一旦病毒泄漏,可能造成更大規模感染,這個責任太大了。」他輾轉找到了張定宇。

「我記得你!」張定宇說。20多年前,張定宇還在武漢市第四醫院工作時與劉良有業務往來,劉良不記得他了,張定宇倒是能記住接觸過的醫務工作者。張定宇肯定解剖的意義,但他是搞臨床的,不太懂解剖病理,就問劉良:「這個能保證安全嗎?」劉良做了幾版方案講解,張定宇記下解剖所需的條件:負壓環境防止病毒外泄,設備盡可能少,以免攪動空氣造成病毒傳播……2月15日,武漢市衛健委同意解剖事宜時,張定宇已做不少準備,立即將一間負壓手術室作解剖室用,還動員遺體捐獻。當天,劉良率團隊在金銀潭醫院進行全球首場新冠肺炎迆體解剖。事實證明,病理解剖解釋了關於呼吸道的疑感,爲接下來的救治提供了關鍵參考。

回憶驚心動魄的那幾個月,劉良很感慨:「在那種情况下,最關鍵是誰願意突破。很多人等著‘天上掉餡餅’,等政策下來再去做。但張定宇是主動想辦法,很有擔當。而且他不魯莽,不是腦袋一拍往上沖,他尊重專業人士,問清楚才去推進,有勇有謀,我非常感謝他。」最近,張定宇爲應對復工複産後可能出現的疫情反彈專門騰出了醫院的南樓。疫情期間,他把每棟樓的每層設爲一個病區,每層由一名中層幹部負責,他們就叫病區主任。確立病區也是他「快半拍」的結果。

去年12月29日,金銀潭醫院收治首批患者,那時病因不明,張定宇怕這病傳染力强,趕緊讓人清空一棟樓作消殺,備好床頭櫃、凳子等。剛備好,病人就急速增加。那些天,他常盯著統計床位的電腦系統,「嘩」一聲,一層樓就滿了。張定宇說:「自己只是‘快半拍’,盡通在心理上做好準備,而不是等局勢逼迫我們做决斷。」張定宇是在2013年成爲金銀潭醫院院長的。在老員工心中,他和前幾任院長都不一樣。

余亭是金銀潭醫院結核科主任,在這家醫院工作了20年,疫情期間擔任南四病區的主任。他說:「張院長搞業務出身,任何業務都唬不了他。」張定宇參加工作後又在職讀博,取得華中科技大學同濟聯學院博士學位,剛到金銀潭醫院任院長時就抓學習,讓醫生護士學臨床指南,逼醫生考職稱。余亭記得:「當時我還是住院醫師,他一來,我整個人都變緊張了。」大家常參加考試,不及格就脫崗學習,不得看診。余亭笑稱這很沒臉的!」張定宇建立科研平臺GCP(國家藥物臨床實驗),讓醫生做研究、發論文。余亭就在這個平臺做了結核感染T細胞檢測的研究,運用到臨床後效果很不錯。

醫院的業務水平和應急能力提高了,才在突如其來的疫情中扛住了「風暴」。

私底下都心疼他

張定宇經常發脾氣。同事和朋友都說他像愛咆哮,獅子般的吼聲響徹報告廳、辦公室、樓道……

疫情早期,醫護人員不太熟練救治程序,張定宇沖著重症醫學科主任吳文娟吼道:「沒認真學,你們都好水!做得稀爛!」因爲抗疫壓力大,吳文娟哭了。她曾參與H1N1、H7N9的救治,見過很多大場面,都鎮定處事,那次却被張定宇吼哭了。向記者回憶時,她笑道:「有時我們沒做那麽‘稀爛’,但他要求什麽都做到最好。他覺得如果我們扛不住駡,那也成不了事。」

醫院剛開展唾液的核酸檢測服務時,余亭突然接到張定宇的電話:「你知不知道唾液(核酸)怎麽查?」余亭回答說,把口漱乾淨、吐口水、查唾液。話音剛落,他就聽到電話裏傳來拍桌子的響聲,隨後是張定宇的「獅子吼」:「知不知道你在瞎說?!」張定宇要求每個中層幹部熟知檢測步驟,一聽余亭沒搞明白,就發脾氣了。他找來病毒所的博士輔導所有人。很快大家懂了——把口漱乾淨,拿專用海綿放嘴裏嚼3分鐘,再吐到試管裏。

同事和搭檔怕張定宇,但私底下提起他,都很心疼。2018年,張定宇確診患上漸凍症。這是絕症,患者會因肌肉萎縮逐漸失去行動能力,就像被漸漸凍住,最後呼吸衰竭而死。此症的萎縮時間因人而异。在記者瞭解到的病患中,從確診到離世有一年的,四五年的,也有幾個月的。當時,張定宇不想讓同事分心就沒說,想查房又不願同事看到自己跛脚,就趁深夜沒什麽人拖著脚過去瞧一瞧,後來跛脚瞞不住了,便笑說關節出了問題。他睡覺會抽筋,一晚抽幾次,常被抽醒,沒法睡安穩覺。

一次,吳文娟偶然發現醫院有塞來昔布這種藥。塞來昔布用於免疫抑制治療,金銀潭醫院用得少,此前從不引進。她一問才知道是張定宇在服用。「我當時覺得奇怪,他吃這個藥幹什麽呢?但這個藥也能止痛,或許他是拿來緩解關節疼痛吧。」吳文娟就沒放在心上。

今年疫情早期,醫院每天湧進幾百號病人,醫護人員試了各種辦法,有些病人也沒好起來,剛抬走一個,又來一個。一些醫護人員崩潰大哭。張定宇想安撫大家,給他們鼓勁,就把所有中層幹部叫到會議室,從自己的病情說起。說著說著,「獅子」突然變溫柔了:「我都這樣了,還能扛得住,你們也加把勁嘛!」然後對大家深深鞠躬。大家振作了,不少人也哭了。向記者聊起這事時,吳文娟突然不說話了,把頭稍撇過去,眼角開始泛紅。

張定宇這樣理解自己的病:身體殘疾了,但思想沒殘疾,還能指揮調動。「命也許說沒就沒了,所以要格外珍惜時間。」10年前,張定宇就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話。

「做個大膽的嘗試」

2012年,張定宇任武漢市血液中心主任。許多人覺得獻血離自己很遠,但它於公於私都是好事。一袋血可能救多個人。血會被分離出血漿、紅細胞、白細胞和血小板,各起作用。像血小板能止血凝血,病人若大出血就需要它。張定宇的妻子曾感染新冠肺炎,後治愈,當時發現康復者血漿有抗體,妻子便去獻血。另外,病人需要輸血時得繳費,若此前獻血達到一定量可免除費用。

張定宇發現,血液中心全年的採血量中大部分來自個人志願者。他和大多數員工都獻過血,還鼓勵當時正讀大一的女兒捐了300毫升的血。不過,血液短缺是世界性難題,許多國家到了夏、冬季,人們因太熱或太冷不願出門,個人獻血減少,出現缺血問題。武漢許多醫療機構用血緊張,病人急需血液時,要麽缺某種血型,要麽還在運來的路上。張定宇認爲,血液中心不只是採血供血,還要能調動人們主動獻血。

張定宇找到李夢濤。李夢濤是湖北省的「獻血牛人」,今年45歲了,在武漢的長豐萬國汽配城經營一家汽配公司。他的母親曾因病嚴重失血,輸血1600毫升才脫險,他意識到捐血很重要:便開始獻血。截至今年8月11日,他已獻了300次血。當時,張定宇問李夢濤等志願者骨幹在動員獻血時有什麽困難,得知他們要自掏交通費前往獻血點,還要買飯,便不那麽積極。張定宇對他們說:「我在巴基斯坦雖是做公益,但國家有補貼。同樣道理,無償獻血值得稱贊,不能讓你們貼錢做貢獻。這樣,對全市的獻血者,我們提供交通和午餐補貼。」

果然,志願者變多了。張定宇還讓每名志願者骨幹對口負責一個片區,動員人們獻血,李夢濤負責汽配城。一天,張定宇接到李夢濤的電話,得知汽車城的人想獻血,可是獻血點在8公里外,很不方便。在那之前,武漢大部分採血車只在特定地點,有的市民離得遠就作罷了。李夢濤問:「能不能把採血車開進汽配城?」張定宇很爽快可以!做個大膽的嘗試!」2013年8月21日,採血車開進汽配城,31人無償獻血,獻血量超過1萬毫升。這個嘗試沿用至今,採血車開進社區、單位等,調動了人們的積極性,也解决了武漢季節性血液短缺。

近日,武漢又到了最熱的時候,張定宇會穿著大褲衩、光著膀子和好朋友在路邊吃大排檔,吃著羊肉串、拍黃瓜,聊聊工作、開開玩笑。以前他常騎行,最久的一次騎了70公里,這讓他覺得很青春,得病後不能控制雙腿,便不騎了。但有件事讓他覺得很幸運,這病沒影響脚踝,脚還能踩離合器。今年6月的一個晚上,吃大排檔時,他笑呵呵許了個願:想開車帶妻子去西藏旅遊。

他還是一隻樂觀的獅子。

(陳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