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師看過魏達志的『上海不是深圳對手、浦東也幹不過前海』文章嗎?」前不久,在深圳南山科技園調研一家金融科技公司時,有人問我。
沒看過。但知道魏老師是復旦人,1982年本科畢業留校,兩年後調入深圳,現在是廣東省政府參事、深圳大學産業經濟中心主任,前幾年因呼籲「深圳直轄」名噪一時。
飛機晚點三個多小時。我在休息室仔細研讀「上海不是深圳對手」,作爲在上海讀書和工作16年的新上海人,一邊讀,心理陰影一邊擴大。
上海和深圳相比落後了?
魏達志的觀點非常鮮明:從長遠看,上海不是深圳的對手,這是由上海的所有制結構決定的。上海的央企、地方國企、外資企業、民企比重爲1:1:1:1,而深圳90%都是民企和個體。創新動力是完全不一樣的。
2017年,深圳GDP2.23萬億,廣州2.15萬億,北京2.8萬億,上海3.01萬億。。魏達志說,按這個基數,上海慢下來,深圳快起來,深圳趕上上海的時間大約是6-8年。再過10年,深圳有望成爲中國經濟總量最大的城市,且是香港的一倍。「這個未來,你能想像到嗎?」
我並不同意魏文中的一些觀點,但受其觸動做了點研究後,方感深圳衝擊波之强。上海對深圳很重視,但一般人還是認爲深圳强在局新技術和一批明星企業,論綜合實力和上海還差很多。
實際情況如何呢?
深圳經濟總量20年後可以超過上海。2004年我從廣州遷往上海時,上海的經濟總量是深圳的兩倍。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縮窄爲1.5倍。如果深圳保持比上海增速快兩個百分點的優勢(去年快2.1個百分點,今年上半年快1.9個百分點),預計2038年前後會超過上海,成爲中國最大經濟城市。
深圳人均經濟指標早已超過上海,且上海難以追上。深圳是副省級城市,面積1997平方公里,2017年常住人口1252.83萬人。上海是直轄市,面積6340平方公里,2017年常住人口2418.33萬人。上海的面積是深圳的3倍多,人口是深圳的兩倍。深圳每平方公里産出的GDP和財政收入多年位居全國大城市第一。2017年深圳人均GDP是上海的1.5倍以上。上海到2020年的目標之一是人均GDP15萬元,深圳2015年已達到15.8萬元。考慮到深圳比上海增速快,從人均GDP來看,上海也許永遠趕不上深圳了。
深圳的創新指標優上海。到2020年,上海的目標是萬人發明專利達到40件,研發投入占GDP比重達到3.5%,新興産業增加值占GDP比重達到20%。這些目標低深圳目前水平。深圳到2020年這三方面的目標分別是:64件,4.25%和42%。2015年深圳PCT專利申請量(PatentCooperation Treaty,專利合作條約)13308件,連續12年居全國大城市之首,今年上半年PCT申請量更是達到9002件,占全國申請總量的51.8%。(注:深圳和上海對新興産業的定義不完全相同,由此可能導致該項數據比較不够精准)
深圳的産業競爭力和企業家精神强上海。2017年上海的第三産業占GDP比重比深圳高10個百分點(71%對61%),主要高在金融上。但從産業競爭力角度,上海已落後不少。深圳過去五年戰略性新興産業增加值年均增長17.4%。今年上半年,上海規模以上工業産值同比下降4.4%,深圳同比增長7.5%;第二産業增加值,上海下降3.3%,深圳增加7.3%;戰略性新興産業,上海增長0.7%,深圳增長12.1%。
以上數據來自政府工作報告和”十三五」規劃綱要,是政府口徑。而政府報告中沒有的一些指標,比如明星企業數量和經濟的人格化代表——杰出企業家群體的數量,深圳可謂一浪接一浪,前浪依然向前,後浪滾滾又來,遠超上海。袁庚精神、蛇口精神似乎是一種基因,在深圳代代相傳。
雖然上海在城市綜合管理、文教衛體等社會發展水平和經濟總量上仍有一定優勢,但在決定經濟持續發展的體制性、結構性、企業素質、人口年輕化等方面,上海都已落後。換言之,上海的優勢更多是總量優勢和存量優勢,而深圳的優勢更多是結構優勢和增量優勢。
金融是目前上海最重要的領域,但由金融政策由北京決定,金融資産的半壁江山也在北京,且金融市場的開放度還不足,所以上海的市場優勢無法充分展現。這從外資法人銀行的情況就看得很清楚,雖然他們注册地在上海,但開會都要去北京,以至有人抱怨”還不如注册在北京」。而在和互聯網高度相關的新金融以及私募股權投資等更具活力的方面,上海已經很難說有領先優勢了。
深圳領先的意義在哪里?
家在上海,戶籍在上海,我當然希望上海好,不希望被超越。但站在大歷史角度,我覺得深圳領先的意義或許更大——它證明了市場經濟的力量。鄧小平說,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特區特在哪里?就是破舊,就是與先進國家和地區的規則接軌,大膽圖新。鄧小平對中國的最後囑托主要體現1992年南方談話中,可以說,是深圳「一夜之城」的實踐給了他對自己理論更充分的信心。在某種意義上,只要深圳不回頭,中國就不會回頭。中國市場經濟因深圳而立,是深圳的成功探索,促使鄧小平下決心讓浦東開發開放,讓整個上海和全中國都加入到市場經濟的歷史潮流中。
它證明了越新越好,越高越好。一個年輕的、有著更充分的內生動力和開放活力的城市,它能在幾十年間超越中國100多年來不可動搖的經濟中心,證明了創業創新的力量,自主自强的力量,不墨守陳規的力量。鄧小平曾說:「要發展高新技術,越新越好,越高越好,越新越高,我們就高興。」土地資源約束和成本壓力倒逼深圳只能往上走,往高價值的創新方向走,這條路走通了,它是一條通衢大道。
它證明了新制度的力量和人的力量。很多人喜歡研究商幫,研究地域文化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其潜臺詞是,某些地方、某些人不太適合搞市場經濟,不太講信用,不太願意吃苦。深圳是典型的移民城市,它證明了市場經濟的熔爐會接納一切參與者,市場經濟的舞臺會爲一切有夢想的人打幵,不管你來自哪里都有機會成功。只要政府尊重市場,敬畏市場,服務市場,以人爲本,以民爲本,以法爲本,則政府在市場經濟中不會無所作爲,而是大有可爲。走法治化、陽光化的服務型政府之路,就能激發起人民群衆不可想像的力量。這就是新制度的力量,以及被新制度喚起的人的力量。給中國人一點陽光就能蓬勃生長,深圳證明給了全世界看。
爲了中國的明天打好這兩張牌
我在深圳南山調研的這家金融科技公司叫中興飛貸,團隊核心都是銀行出來的,運用一套行之有效的風控系統幫助銀行給小微企業和個人做貸款。我仔細瞭解了風控過程,覺得特別貼近市場,接地氣。在上海,我也接觸過一些西裝筆挺、教育背景優越、融資量很大的類似機構,但因爲太高大上、太洋了,在市場上反而缺乏戰鬥力。
那天上午我見到中興飛貸的CEO,他說不好意思,本來董事長要來的,可是凌晨2點到4點他還在召集電話會議,真的起不來。等到中飯後準備離開時,董事長從一個會議中出來送行,聊了一陣。我問,天天晚上這麽弄嗎?他說,這大半年因爲要從綫下切到綫上,任務太重,基本上都這樣。然後他說,我們夜裏兩三點、三四點結束時,看看對面那個大樓,也都亮著燈,那是騰訊的游戲公司。
《深商的精神》一書的作者老亨說,深圳就有這樣一批「以創意爲瑰為寶」的人,和大上海相比,「深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在能容納新的人、新的想法,能容許新的商業基因不斷加入。「上海更像一個資本王國,深圳更像一個人本主義的創意王國,只要你有真正好的創意,你就可以體驗自我實現的快樂。深圳和上海很難說誰的定位更勝一籌,但深圳價值觀正在成爲上海價值觀最强有力的挑戰者。」老亨甚至認爲,中國文明重心的南移趨勢,已是昭然若揭。
我同意老亨對深商精神的總結,但站在整個中國的角度,我深信深圳的精神、上海的精神,一樣彌足珍貴。
一個地方的優勢,從本質上說不是拷貝的結果,只能是發揚自身優勢、同時勇借鑒先進經驗、不斷創新的結果。
上海不是深圳,很多方面也做不了深圳,但上海可以借鑒深圳在一個更爲充分的競爭環境中,那股敢想敢幹、不怕失敗的精氣神,以及絕不小富即安、勇攀創新高峰的狠勁與自信。如果上海能把這種精神用提升自己的綜合實力,必能不斷帶給中國驚喜。上海學深圳,不是比速度,而是要煥發一種更加進取、追求卓越的鬥志,在自己擅長的方向,創造最佳服務體驗,早日成爲世界級城市。
同樣,深圳學上海,也不是簡單去制定500强落戶的獎勵政策,而是要在綜合發展、協調發展、提升全面素質方面,更用心,更精進,補短板。
在中國,當下最需要的,是用一種更好的精神狀態,做更好的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競爭能激發動力,但合作更能創造價值。
(秦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