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王室的穩固與脆弱

阿努頌和幾位反對派領袖一起舉起三根手指。這個美國電影《飢餓遊戲》中的標誌性動作,一夜間成為泰國示威者抗議憲法、軍政府和君主制的象徵。他們背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約一半是學生,一半是市民」。

2020年10月19日晚,泰國首都曼谷多地再次爆發大規模政治集會,整整一個月前,上萬人聚集在泰國王室控制的樞密院辦公室外,要求國王瑪哈‧哇集拉隆功和人民對話,人數規模創下2014年軍事政變以來示威活動之最。他們呼籲68歲的國王不再支持軍事政變,迴避與軍方的「互利」關係,甚至廢除「褻瀆王室罪」。

由於抗議活動愈演愈烈,泰國總理巴育當地時間10月15日凌晨簽署公告,宣佈泰國首都曼谷地區由當天4時起進入緊急狀態,並授權副總理巴威為緊急狀態法執行的負責人。

作為當前泰國最重要的反對派領袖之一,阿努頌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表示,本次示威活動中,學生的大規模參與、直接要求王室改革的態度,都是此前運動所未見的。在一個批評王室就會面臨刑事指控的國家,這更顯得不可想像。

「如果我們考慮王室從軍方及支持者那裏獲得的力量,可以說王室的地位依然十分穩固;但當你考慮當前民眾的呼聲時,泰國的君主制又顯得特別脆弱。」 京都大學教授、《京都東南亞評論》主編帕萬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年輕人走到了前台

10月16日,泰國國王瑪哈‧哇集拉隆功第一次與示威活動正面相遇,年輕的抗議者們試圖阻擋國王的車隊通過。他們高呼要求釋放被捕學生的口號,並對遠處車裏的國王豎起象徵反抗的三指禮。

警方發言人隨即指出,這些行為已經觸犯刑法第112條「褻瀆王室罪」。該罪包括任何批評和對王室不敬的言行,最高量刑為終身監禁。也正因此,泰國民主運動中罕有針對王室的情況,直到2020年。

「和深受人民愛戴的老國王相比,新國王非常不受歡迎。」阿努頌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了今年示威者的一般立場。「老國王」指四年前去世的普密蓬•阿杜德,他生前擔任泰國國家元首70年,為世界史上在任時間第二長的國家元首。

頭頂「平民國王」光環的普密蓬也是《福布斯》雜誌評選的「世界最富君主」,他擁有泰國最大的水泥公司、第三大商業銀行和曼谷核心地段的大片土地,持股全世界各地的知名企業,不用納稅、不受審計、利潤不上交國庫,但在1997年金融危機中卻得到公共資金扶持。

著名泰國史學家、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榮休教授通差曾總結泰國王室合法性的兩大來源是親民與政治中立。它們部分由1932年民主革命確立君主立憲制以來的法律約束,部分則依賴王室的道德選擇。

舉例而言,2017年前的泰國憲法規定君主在海外旅行時必須任命攝政王代行職權,由此限制國王離開自己的國土。而普密蓬的自律遠遠超出法律要求。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他幾乎每天都出現在公眾面前,足跡踏遍泰國各地,不間斷和民眾直接溝通。

在政治中立上,普密蓬也有自己的判斷。1973年的民主運動中,當示威者遭到軍警驅趕,國王選擇打開皇宮接納人民避難。自1994年起,他利用每年的生日演說批評政治,成為泰國政壇的「保留節目」。

作為人類學家的阿努頌在泰國南部的穆斯林社群考察時發現,當地民眾對政府頗有意見,但卻將身為佛教徒的普密蓬當做神一般的人物崇拜。然而,在帕萬看來,國王作為「人民保護神」只是一種幻象。

「1936年的革命目標是建立英國那樣的君主立憲制國家,但在制度上卻始終未能實現。」帕萬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建立君主立憲制時,泰國國情與英國相去甚遠,軍隊保守力量強大,與民選政府矛盾重重。從那時起至今,泰國已發生21次軍事政變。

2006年,時任總理他信的民選政府被軍事政變推翻,對他信的改革政策不滿的王室保持了微妙的沉默。已經厭倦政變的泰國社會由此開始明顯分裂。此後,以往每年只發生個位數的「誹謗王室罪」案件激增到每年數百起。支持他信的民間運動紅衫軍將王室視為政變推手,與支持君主制的黃衫軍衝突不斷。

2008年,一位黃衫軍成員在衝突中不幸遇難,詩麗吉王后攜公主和陸軍總司令出席葬禮。兩年後,當紅衫軍成員受攻擊遇害時,王室卻沒有反應。紅衫軍指責國王沒有保持「偏向人民的政治中立」。緊接着,在2014年的又一次軍事政變中,國王又一次沉默。

「為了在受到質疑的情況下維持自己的統治權威,王室和政變的軍方形成了新的互相依靠的關係。」帕萬分析。

普密蓬於2016年去世後,他的兒子瑪哈‧哇集拉隆功將這種關係公之於眾。2017年4月,新國王和2014年政變後上台的巴育政府達成重要合作:批准軍方提出的新憲法。法律允許軍方任命250人的參議院,並對總理選舉擁有投票權,消解了民選議會對政府人事的掌控。

「過去,軍事政變一般持續大約不到一年的時間,以選舉建立民主政府。但這一次,軍政府試圖自行長期執政。」泰國瑪希隆大學政治學教授潘查達•西里文納布指出。

法案同時規定,君主在海外旅行時無需任命攝政王。這是軍方迎合了新國王的需要。和父親的「親民」不同,瑪哈‧哇集拉隆功自繼位以來長年旅居德國,並且因為王妃詩妮娜的冊封和廢黜拘禁引發了諸多爭議。瑪哈‧哇集拉隆功在新冠疫情期間繼續居留德國,並前往慕尼黑機場迎接出獄的貴妃詩妮娜,也成為又一輪抗議的導火索。

此外,巴育政府時期通過的《皇家財產法》,賦予國王對皇家財產局的完全控制權,該機構代管約300億美元的財產。2019年10月,國王還獲準將兩支軍隊直接置於他的控制之下,「在世界上所有君主立憲制國家中,虛位元首直接指揮軍隊是絕無僅有的。」帕萬指出。

阿努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正是在2017年修憲後成為泰國政治反對派領袖。這位法政大學人類學與社會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原本只是參與保釋示威學生的活動。

「那時我們還是希望能通過憲法讓軍政府過渡為文官政府。」阿努頌回憶道,「但在2017年的事情之後,我得出了結論:我們必須要求憲法的重新修訂。」這也是2020年的示威者們提出的主要訴求之一。

「這場運動最大的特徵就是年輕人走到了前台,」帕萬指出,「他們出身於世紀之交,那時對老國王的崇拜已經褪色,因而他們對於君主制沒有什麼畏懼感,只知道新國王的種種桃色新聞。」

「最關鍵的是,巴育政府出身軍隊,不了解泰國的青年社會。」阿努頌說。對於學生的訴求,軍政府先是以違反網絡安全法相威脅,之後則以防疫為由加以阻止,封禁校園,逮捕「煽動學生」的反對派領袖,宣佈緊急狀態,解散作為溫和反對派的議會第三大黨。「當你不斷激發年輕人的怒火,誰也無法控制局勢,集會變得越來越大,訴求也越來越聚焦。」

通差曾將泰國的君主制及反君主制力量形容為「房間裏的兩頭大象」。雖然君主立憲沒有充分的政治保障,但由於老國王的穩定執政,社會總體不關注對王室細枝末節的質疑;又因為刑法對「誹謗王室」入罪的規定,王室通常聽不到對君主制的批評。但在2020年,這兩頭「大象」開始了激烈碰撞。

中產階級在觀望

10月19日,泰國總理巴育首次對示威活動釋放積極信號。其發言人表示,國會將探討是否可以在11月1日正式復會前召開特別會議,以解決示威活動暴露出的問題。發言人還指出,「政府沒有鎮壓示威的計劃」。但事實上,針對示威者的逮捕行動並沒有停止。

另一邊,瑪哈‧哇集拉隆功國王依然保持沉默。10月16日,他在國家電視台發佈了一段預先錄製的視頻,並未評論示威活動,只是再次提及一貫的觀點:「泰國需要愛國,愛君主制的人民。」

「一方面,國王知道示威民眾對他的看法,他出來說話已經無法改變什麼。」帕萬說,「另一方面,這也顯示了他對自己的政治地位依然保有信心,可以選擇暫不回應學生的訴求。」

目前而言,一個多月的街頭運動並不意味着泰國君主制統治受到了根本性威脅。作為示威者與政府間的協調人之一,與議會、軍警聯繫頗多的阿努頌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他並不認為政府公職人員中有運動的支持者或同情者。有巴育政府人士私下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己身為公職人員,不願對運動做出評價。

與此同時,支持王室的黃衫軍群體重新出現在街頭。雖然沒有具體數據,但有目擊者表示為數不少。

阿努頌稱,近期示威的參與者除了學生,還有市民和農民群體,特別是貧窮人群。但專門研究泰國中產社會的帕萬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作為泰國社會政治參與的決定性群體之一,泰國的中產階級尚未改變對王室的支持。

「中產階級如何對待民主,主要取決於對其自身經濟、政治利益的影響程度。」他的研究指出,他信執政時期擺出的「窮人政府」姿態損害了中產階級利益,使這個群體的多數在2006年軍事政變中選擇支持王室和軍方。但如今,這種聯合出現了更複雜的變化。

一方面,出於對穩定政治、經濟環境的認可,泰國中產階級2014年至今都基本支持巴育的軍事政變和軍政府。但另一方面「隨着王室繼承和新國王帶來的不確定性,中產階級覺得沒有了普密蓬國王,君主制在動盪時期已不能保證自己的政治利益」。因而,帕萬觀察到,一些曼谷富裕市民正試圖觀察和理解當前針對新國王的示威運動。

這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已故著名東南亞問題專家、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前副校長米高•萊佛爾的假說:當代世界已不多見的君主制,在東南亞依然盛行,是否是因為君主制被當地精英操縱,以預防進一步現代化變革對自己帶來的影響?

泰國君主制的未來將向何處去?阿努頌認為,街頭運動最終要回到議會上,通過合法方式制衡政府。今年被軍政府解散的議會第三大黨未來進步黨就以捍衛君主立憲制為原則,反對王室直接控制軍事力量。

「泰國是複雜的資本社會,有中產階級,有各種社會力量,通過革命的方式推翻政府是不可行的,我們只希望施加壓力,通過現有的政治體系加以改革。」阿努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帕萬則悲觀得多。在他看來,近一個世紀以來,泰國政治一直未能在「君主」與「立憲」之間形成制度性的解決方案,「如今再走中間路線、期待君主制自我現代化,很難想像這是可行的」。他預測,泰國局勢未來的發展,或走向君主權力更大的「單一君主制」而非君主立憲制,或像世界上大多數國家一樣,最終「走向共和」。

(曹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