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女:一代名伶,粵韵流芳

粵劇,嶺南第一大劇種,被譽爲「南國紅豆」,2006年入選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名錄,2009年人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作」名錄。粵劇不僅廣泛流傳於兩廣、港澳地區,作爲最早走出國門的中華劇種之一,隨著衆多廣府人僑居海外、開枝散葉,粵劇也變成了世界上流傳最廣的地方劇種,可謂有華人的地方必有粵劇。粵劇能在海內外産生重要影響,與「一代宗師」紅綫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既耍成戲,也要成人】

紅綫女原名鄺健廉(昵稱「阿廉」),

1924年12月27日出生在廣州西關一戶鄺姓商人的家庭。阿廉爲庶出,出生時,上面已有四個哥哥和七個姐姐,家庭人口衆多,加之鄺家已逐漸衰落,生活日趨艱難。抗戰爆發後,鄺家逃難到澳門,生活徹底失去著落。

阿廉自幼活潑好動,父親常喚她「馬騮仔」(廣東話,意爲像猴子一樣頑皮又機靈的小孩)。爲了生存,年幼的阿廉在澳門的爆竹廠、糕餅鋪做過逭工,也曾以扯棉紗、編草墊、賣淡水謀生、澳門的有錢人家喜歡喝山泉水,阿廉就和姐弟們尋找山泉水,捧著杯子一滴一滴地接,杯子接滿後小心翼冀地倒人小桶,小桶接滿後再倒人大桶。如此反復多次,一擔水却只能換來十幾個銅板。艱難的歲月,讓阿廉在孩提時代就明白每一個銅板都來之不易,需要珍惜。

阿廉的家庭與粵劇頗有淵源。堂伯父鄺新華是同治年間粵劇再度興起時的著名武生,外祖父譚杰南是馳名於東南亞的武生,舅父靚少佳是鉗港大班的正印小武,與母何芙蓮也是著名花旦。阿廉從小就喜歡學唱歌,有時甚至連飯也顧不上吃,她後來回憶:「我最感興趣的是聽到像看大戲時所聽到的那種粵曲,當沒有大人在場的時候,我總是靜靜地把唱機開了,手裏拿著唱曲本……跟著唱片發出的聲音就唱起來了。我就是這樣不斷學唱,有時也唱得自己快樂地手舞足蹈。」

那個年代,進戲班是窮苦人家孩子糊口活命的一條出路。母親決定讓阿廉跟隨舅父、舅母學戲,以謀活路,她哭著向阿廉叮囑:「無書讀,又要愁兩餐,你就去跟舅父學戲,不至於在家裏『生蛤馱死蛤』。你要學戲,要『醒定』做人,爲老母爭一口氣,不要讓人家耻笑『成戲不成人』。」離家學藝之前,昔日一直覺得學戲丟臉,並放出狠話「情願一家人抱在一起餓死,也不能讓阿廉去學戲」的父親,終於不再阻撓,意味深長地說:「你們一定要去學戲,以後我也就不管你那麽多了。總之,不要被人耻笑,要做個好人。」

阿廉對母親的感情很深,她深知學戲這條路,是母親能力範圍內可以找到的唯一謀生途徑。父親的話雖冷淡,但「不要被人耻笑,要做個好人」的激勵,讓這個「馬騮仔」終生不敢懈怠。

【從「小燕紅」到「紅綫女」】

赴港學戲的生涯開始了。在加人舅父靚少佳的「勝壽年劇團」後,舅父給她取了個藝名「小燕紅」。在戲班,小燕紅不僅要自己練功、學戲、演戲,還要負責洗衣、做飯、伺候師傅等雜務。在舅母兼師傅何芙蓮的悉心教導下,小燕紅進步神速,在一次和「大老倌」(指粵劇名演員)配戲演出《粉碎姑蘇台》後,得到了舅父的肯定。

此時,13歲的小燕紅已初出茅廬,隨何芙蓮參加「大老倌」靚少鳳的「義擎天劇團」演出。小燕紅在何芙蓮與靚少鳳的對戲過程中耳濡目染,靚少鳳也喜歡她聰明勤奮,便教她用氣發聲,以字行腔,還取「紅綫盜盒」的俠義故事,將「小燕紅」的藝名改爲「紅綫女」,並且告訴她:「紅綫是古代一個有膽有識、忠心爲主的女中豪杰,你的性格有點像她,今後你可以學演這個戲……」

抗戰期間,「勝壽年劇團」難以爲繼。馬師曾的「太平劇團」邀請何芙蓮搭班到內地演戲,何芙蓮身心疲憊難以前往,便推薦15歲的小燕紅與馬師曾同行。小燕紅很想得到名師指點,且可以獲得微薄的工資以幫助母親緩解債務,便跟隨劇團沿著遂溪、陸川、玉林等縣城,一路走一路演,直到桂林。在這期間,小燕紅勤學苦練,沒戲時就常在一旁「偷師」,漸漸把劇團常演的十幾部戲全都諳熟於心。一次,「太平劇團」中演出《刁蠻公主憨駙馬》的正印花旦突然病倒了,一直是「第二花旦」的小燕紅被臨時安排救場,出演刁蠻公主。開場前,整個後臺十分緊張,不少人擔心她會砸場子,馬師曾特意交代:萬一出錯要隨機應變。

大幕升起,只見小燕紅款款走出,她不慌不忙,聲、色、藝顯得從容不迫,一字一句有條不紊,同行們終於放了心。當該劇「三敬茶」一場演出結束時,台下叫好聲四起,不絕於耳。一連幾天,當地的報紙都在熱議這位「光芒四射的粵劇新星」。

此後,「太平劇團」的演出海報上就開始頻繁出現「紅綫女」的名字,正印花旦「紅綫女」就此粉墨登場。

【劇影雙柄,星光燦爛】

1947年,23歲的紅綫女已擁有衆多戲迷,在粵劇舞臺上大放光彩,成爲極具票房號召力的明星。但「馬騮仔」不安分的性格,讓她有一種勇於開拓未知領域的闖勁。這一年,紅綫女灌錄了《我爲卿狂》《還我漢江山》兩張唱片,並開始向大銀幕發展。

當時,「粵語歌曲片」在香港很流行。它類似於粵劇的提綱戲,在拍攝時導演只講解一下臺詞大意、人物關係和故事梗概等,剩下的全靠演員自由發揮。紅綫女是粵劇演員出身,學戲時就常演「幕表戲」和「提綱戲」,拍攝此類粵語歌曲片自然駕輕就熟。

紅綫女曾在自傳中道:「第一次走到水銀燈下,攝影棚裏的一切,對於剛滿20歲的我都顯得那樣新奇。當時的導演蘇怡,是南方一位資深老導演,循循善誘地引導我人戲。而我第一次面對鏡頭,居然一點也不畏懼。導演一聲『Camera』,我亦能按照他的要求,投人到規定情景中,化身於角色裏。」很快,她就拍攝了《人道》《富貴浮雲》《玉梨魂》《原野》《胭脂虎》《姐妹花》等一大批片子,成爲了香港影壇的當紅人物。

但長期超負荷、高强度的拍攝工作,使紅綫女疲憊不堪並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更讓她內心感到痛苦的,是演藝公司的主要目的是利用她的名氣來賺錢,粵語歌曲片的整體藝術質量並不高。這種「跑碼頭」式的粗製濫造,在極其重視作品藝術質量的紅綫女看來,簡直不堪忍受:「我每天都是按著經理人爲我安排的工作日程去進行:今天白天在某攝影場拍戲,晚上又到另一個攝影棚拍戲,直到天亮,回家稍作休息,下午又要到某地去錄音,晚上繼續進行拍電影或是舞臺演出。有時候拍電影的布景,是沒有讓演員坐下的機會的,這樣我常常站到天亮,把脚也站腫了。有時,當導演宣布收工的時候,我累得連妝也不想卸,跑上汽車,倒頭便睡,腦子裏仍不斷地在放電影。」

不久,紅綫女加盟了由多名藝術家共同建立且極看重藝術質量的「中聯影業公司」,並塑造了多個不同類型的女性象。如在《人道》中飾演端莊含蓄、樸素賢淑的若蓮,將劇中人物的哀怨、痛苦、委屈等內心活動表現得恰如其分;在《胭脂虎》中飾演爲報仇同時與兩個嫖客周旋的妓女白蘭花,既要做出種種媚態讓人神魂顛倒,又要表現雖怒火中燒却强顔歡笑的形象,對演技的把控已在分寸之間;在《姐妹花》中一人分飾兩角——可憐巴巴、本分厚道的姐姐與盛氣凌人、飛揚跋扈的妹妹。這些角色,或個性堅韌,或彪杆潑辣,或風情萬種,或含辛茹苦,劇情跌宕起伏,在當時頗具現代意識。

《慈母淚》可謂是這一時期紅綫女的代表作,她在其中扮演了一個社會低層女性,再現了主角從少女、少婦到老嫗的一生,這對於當時只有二十多歲的紅綫女而言,是一次艱難的挑戰。

事實證明,紅綫女成功了。《慈母淚》受到了海內外觀衆的追捧,當時在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從不把粵語片放在電影的首輪推出,但這部片却成了例外。與此同時,紅綫女被邀請到東南亞等地與觀衆見面,一時間人頭攢動,觀衆如潮。

直到1955年12月12日在香港拍完最後一個電影鏡頭,紅綫女在8年間共拍攝了近百部電影,如此高産,在今天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在這一階段,她的表演藝術得到了極大提升,已經超越了依靠面容、聲音、外形等外在條件演繹的「演員階段」,而開始向「表演藝術家」靠攏。

【「紅腔」問世】

雖然紅綫女喜歡並熱愛電影藝術,且在影壇獲譽無數,但她的心是屬於粵劇的,她渴望回歸粵劇。

紅綫女開始創立獨具個人魅力的「紅腔」。「紅腔」的初創源自她與「寶豐劇團」合作的粵劇《一代天驕》。與以往的「提綱戲」不同,這一次,紅綫女提前拿到了完整的劇本,在反復閱讀劇本、揣摩人物性格和唱詞音韵後,她決定根據自己的先天嗓音條件,在傳統旦角的基礎上,融人京腔、昆腔演唱藝術和西洋美聲技法。

《一代天驕》上演後,反響最大的是主題曲,觀衆們反映,曲調新穎動聽又飽含粵劇韵味,此曲唯有紅綫女演唱,方能體現其獨特韵味。自此「紅腔」確立,風靡海內外。

1952年,爲心無旁騖地追求粵劇藝術,紅綫女組建了「真善美劇團」。邀請馬師曾和薛覺先兩位粵劇名宿出山,商議將意大利音樂家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移植爲粵劇,由紅綫女飾演蝴蝶夫人,馬師曾飾演美國海軍中尉,薛覺先飾演日本子爵。這幾乎是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紅綫女「馬騮仔」的韌性再次展現了出來。

爲演好蝴蝶夫人,紅綫女帶領劇組主要人員遠赴日本進行藝術考察和體驗生活,瞭解日本人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以及行爲舉止、談吐禮儀等。紅綫女還參觀了松竹等電影公司,觀看它們的布景製作,與當地的電影演員交朋友,還到他們家中觀察日本人的家庭生活和家庭擺設等,並采購了一批戲中要用的服裝、道具。

赴日歸來後,紅綫女邀請了中聯電影公司的四位導演來幫忙排戲。這個戲有許多在當時看來頗爲新穎的藝術手法:比如,蝴蝶夫人在述說她如何自小失去父母、由爺爺撫養長大時,舞臺出現了一塊銀幕,蝴蝶夫人一邊唱,銀幕上就配合她唱的內容,出現她與爺爺當年生活的畫面(事先拍好)。其中「盼夫歸」一段主題曲,采用歐洲歌劇原來的樂譜,由音樂家盧家熾記譜填詞,紅綫女用民族戲曲的唱法演唱,伴奏也是戲曲的伴奏。編劇在這段主題曲後銜接上梆子慢板,顯得自然流暢。

《蝴蝶夫人》的上演取得了巨大成功,當普契尼歌劇中巧巧桑的咏嘆調《晴朗的一天》用「紅腔」演唱出來時,粵劇老觀衆聽了覺得仍然是熟悉的粵劇味道,可以接受;而留過洋、懂歌劇的人,對能在粵劇中聽到一段世界著名歌劇的唱段,又覺得很新奇。粵劇版的《蝴蝶夫人》也就成了「土」「洋」通吃的代表性劇目,迄今仍在廣東省各大粵劇團中盛演不衰。

除改編劇目外,紅綫女還與薛覺先、馬師曾一起創編了《清宮恨史》《昭君出塞》等粵劇名劇。在《清宮恨史》中,紅綫女(飾珍妃)、馬師曾(飾李蓮英)、薛覺先(飾光緒)等衆多粵劇大老倌同台飈戲,精彩迭出,被譽爲「抗日戰爭勝利之後香港最精彩的一出粵劇」。而在《昭君出塞》中,紅綫女的一曲《出塞》凄楚哀婉、響徹雲霄,不僅是其代表性唱段,也是「紅腔」成熟的標志。

【南國紅豆,一舉成名】

1955年國慶節,紅綫女與馬師曾受邀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並與梅蘭芳、程硯秋、夏衍、歐陽予倩、茅盾、田漢、曹禺等戲劇家相識。國慶觀禮結束後,紅綫女拜訪了時任廣東省長的陶鑄,陶鑄語重心長地對她說:「粵劇需要你。」這句話讓紅綫女堅定了回廣州繼續粵劇事業的決心。1955年12月12日,拍完了在香港的最後一個電影鏡頭,一天後,紅綫女就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了廣州。12月19日,廣東省、廣州市文藝界150餘人集會,熱烈歡迎紅綫女、馬師曾加人廣東粵劇團。

雖然此前主要在香港演出,但紅綫女在廣東同樣擁有大量的戲迷。她和馬師曾回國後的第一次演出在廣州市文化公園舉行,聞訊趕來的觀衆數以萬計,紅綫女登臺表演時掌聲如雷,一次又一次的謝幕,一次又一次經久不息的掌聲,讓她既興奮又惶恐,她想排一部新戲感謝戲迷朋友們。

很快,領導就把重排《搜書院》的任務交給了她和馬師曾。《搜書院》本是根據清代海南瓊台書院的故事所創作的瓊劇,爲了全身心投入到這次藝術創作中,紅綫女把家直接搬到了粵劇院的集體宿舍裏。《搜書院》的公演引起了極大轟動,觀衆們再一次被紅綫女的身段、舞蹈、對白、表演所征服。

1956年3月,紅綫女和馬師曾進京演出《搜書院》。周恩來總理親自買了戲票,來到位於前門外的大衆劇場觀看。演出結束後,他特意到後臺來看望演員們,同時勉勵紅綫女:「你是拍電影的吧?看得出來。你唱得不錯,你的表演、內心活動很細緻,這是電影演員的所長,你使用得很好。可你現在是戲曲演員,是在表演舞臺藝術。舞臺與鏡頭前的表演藝術要求,應該是有所不同的。舞臺表演藝術是誇張的,你要注意用戲曲的表演手段,在舞臺上把內心活動表現出來。」這一番話給了紅綫女很大的觸動。

梅蘭芳觀看了《搜書院》後,在《北京日報》發表文章《動人的喜劇〈搜書院〉》,高度評價了紅綫女、馬師曾的表演;歐陽予倩在《人民日報》發表《談廣東粵劇團演出的〈搜書院〉》,贊揚紅綫女的聲腔「十分動人」,認爲《搜書院》「標志著粵劇改革的新氣象」。田漢更是賦詩一首,贈予紅綫女:「五羊城看搜書院,故事來從五指山。暗把風箏寄飄泊,不因鐵甲屈貞嫻。歌傾南國劉三妹,舞妙唐宮謝阿蠻。爭及摩登紅綫女,佳章一出動人寰。」

1956年5月17日,在文化部與中國劇協舉辦的座談會上,周恩來盛贊江浙的昆曲和廣東粵劇在「奮鬥不息」中求得生存的精神,「昆曲是江南蘭花,粵劇是南國紅豆,都應受到重視」。如此一來,粵劇有了「南國紅豆」的美稱,《搜書院》也成爲了粵劇的頭牌劇目,成爲了紅綫女藝術生涯中的重要里程碑。

【「勞動人民的紅綫女」】

《搜書院》獲得巨大成功後,紅綫女的藝術創作熱情絲毫不減。1957年7月,她作爲中國青年藝術團代表赴莫斯科參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與學生和平友誼聯歡節」,在聯歡節的「東方古典歌曲比賽」中,憑藉《荔枝頌》《昭君出塞》兩曲,爲粵劇捧回了第一枚國際金質獎章。在歸國後發表於《人民日報》的《莫斯科》中,紅綫女這樣寫道:「祖國囑咐我把歌兒唱到莫斯科,我不過是一個藝術學徒……我誠摯而謹慎地歌唱了……對於我們,莫斯科是一種鼓舞前進的力量!」

1958年10月,紅綫女和馬師曾將田漢的話劇《關漢卿》搬上粵劇舞臺。該劇本是以關漢卿爲主角、朱簾秀爲配角的,如何既能爲主角當好「綠葉」,又能把配角演繹精彩,這對於出道不久就擔任絕對主角的紅綫女而言,是一個嘗試。

紅綫女設身處地爲角色著想,很好地把握住了朱簾秀「流落風塵不記年,琵琶彈斷幾多弦」的人物形象——雖淪落到社會底層,却依然擁有髙貴的靈魂。當紅綫女讀到「待來年遍地杜鵑花,看風前漢卿四姐雙飛蝶。相永好,不言別!」的唱詞時,不禁熱淚盈眶,她隨即提出不改動一字,圍繞唱詞重新設計唱腔。該劇上演後再度轟動了劇壇,「蝶雙飛」的唱段達到了文詞、音樂、意境的完美融合。

1958年12月,中共中央在武昌召開八届六中全會,紅綫女隨團到當地演出粵劇《關漢卿》。在這期間,她覓到了毛澤東。毛主席很關心她,開座談會時,兩人坐在一起暢談許久。剛回歸祖國那會兒,紅綫女身上有許多「花邊新聞」,最著名的一件,要數影壇小生黃河因失戀,在香港發表文章說紅綫女「已經死了」。毛澤東告訴紅綫女:現在有人在香港駡你,我覺得,他說你死了,我認爲死去的是他,不是你,你是活著、再活著、更活著,變成了勞動人民的紅綫女。並取魯迅的《自嘲》之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爲紅綫女題字,以此勉勵紅綫女看淡流言,報效國家。

今日走進廣州「紅綫女藝術中心」的大門,大堂正中央的墻壁上,便是幾排金色大字「活著,再活著,更活著,變成勞動人民的紅綫女」。這句話,一直被紅綫女視爲座右銘和一生藝術道路的指引。

【革命的粵劇,粵劇的革命】

《關漢卿》之後,紅綫女參與創作並出演了《劉胡蘭》《紅霞》《紅花崗》《珠江風雷》《種籽》等多部革命題材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有「革命的粵劇,粵劇的革命」之稱,且獲「北看《紅燈記》,南看《山鄉風雲》」之譽的原創粵劇《山鄉風雲》。

1964年,中國京劇院的《紅燈記》來廣州演出,引起轟動,時任中共中南局書記兼廣東省委書記的陶鑄看後,表示「粵劇也要搞一個《紅燈記》」。1965年,時任中南局宣傳部部長的王匡接受任務後,廣泛徵求意見,從衆多的題材中篩選出了吳有恒的長篇小說《山鄉風雲錄》,隨後進行粵劇改編和排演。

爲了演好英雄女連長劉琴,紅綫女遠赴羅浮山黃草嶺的連隊當兵。她剪掉長髮,帶上軍帽、穿上解放鞋與部隊戰士們一起聽軍號起床、跑步出操,參加各項軍事訓練。她在泥地裏摸爬滾打,實彈射擊,打步槍時,巨大的聲響幾乎要將耳朵震聾了,她仍堅持了下來,一直練到可以打出九環的好成績。

《山鄉風雲》故事性强,人物性格鮮明、感情起伏跌宕、戲劇矛盾尖銳。該劇不但聚集了衆多優秀的粵劇演員,在運用傳統粵劇的藝術手段表現革命內容方面,亦進行了有益的探索。紅綫女扮演女連長時果敢英武,化身女教師時又文靜溫雅,可謂剛柔並濟,在劇中的演唱聲綫圓潤、韵味悠長。

1965年12月,該劇演出後産生了很好的效果,周總理稱贊紅綫女道:沒想到一個弱女子,竟能把革命女英雄演得這樣成功。該劇獲得了「革命化與戲曲化結合的榜樣」,「粵劇的革命、革命的粵劇」等美譽,也由此奠定了粵劇作爲全國十大劇種之一的地位。《山鄉風雲》後被湘劇、桂劇、邕劇、豫劇、京劇、漢劇、贛劇等十多個劇種移植。

【弦歌不輟,從未老去】

在廣州繁華的鬧市中心,知名的五星級酒店花園酒店的斜對面,華僑新村掩映在一片鬱鬱葱葱的樹木之中。沿著靜謐的巷子走去,大片濃蔭掩映下的「友愛路20號」並不好找。這座三層小洋樓就是紅綫女的家,也被海內外粵劇愛好者稱爲「紅宅」。

晚年的紅綫女,用「規律」兩個字形容自己的日常工作和學習——每天7點左右起床,9點上班、開會、做研究;下午學習、看書;晚上有時還去看戲。據作家王薩回憶.紅綫女曾和他說過,她家對面的樹上有一隻鳥兒每天飛來飛去,叫聲越聽越像是在叫「紅綫女」,說是催促她還有很多工作。

即便已有多年沒有登臺演出,紅綫女仍利用各種機會呼籲/要千方百計「幫幫粵劇」。

在每年的省市「兩會」、文藝界座談上,當省市領導去給她拜年、慰問時,紅綫女都不遺餘力地提出各種建議:「全省主要的粵劇團都沒有一個專職編劇。」「粵劇當務之急是大量培養青年人才和青年觀衆」。殷殷之情,溢於言表。

不止一次,她對遇到的文化界主管領導傾訴:「我唱了一輩子粵劇,現在也還想唱,但却沒有新戲可唱,因爲現在真正的粵劇編劇少之又少。我們現在不缺唱戲的,缺的是寫戲的。」「藝術,要跟著時代走,跟著人民的需求走。劇本不能總是老題材,同曲改了以後要聽聽觀衆的意見,如何將粵劇和現在受歡迎的藝術形式結合,都要研究。藝術院校不能總放在偏遠的地方……要方便學生看戲。政府應給人才以支點,落實地位待遇,讓『能人』靜下心來搞創作、搞研究」。兒子馬鼎盛也說,母親看到了粵劇的危機,所以平吋不斷學習,與時俱進,瞭解今天的觀衆喜歡、關注什麽。「她知道粵劇要生存,就要適應市場,開拓新的觀衆層,不能再靠以前那一套」。

終其一生,紅綫女從未停下對粵劇藝術進行發展創新的脚步。1984年,她在廣州中山紀念堂舉行粵劇戲曲小調音樂會,這是中國戲曲藝人的首次個人演唱會,也是她在十年動亂後首次登臺。而後,她又嘗試用鋼琴、交響樂爲粵劇伴奏。

1996年5月,在紅綫女與同事們的多年努力下,「紅綫女藝術中心」在廣州的珠江新城成立。這棟藝術建築,每天都向公衆免費開放,它是一個集粵劇收藏、展覽、展演等功能於一身的殿堂,是紅派藝術學術探討、理論研究的園地,也是粵劇愛好者參觀、學習、娛樂的場所。在中國現存300多個地方劇種中,以在世的演員冠名的藝術中心,只此一家。中心落成後,紅綫女動情地說:「我喜歡這句古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我要竭盡所能,爲人民服務、爲人民獻藝。所以,我還要進步,還要努力。」

爲粵劇事業培養新苗,是紅綫女的畢生夙願。1972年,紅綫女提出在廣州市郊沙河元崗創辦粵劇訓練班,並親自帶領招生組走遍全省各地,招來一群十一二歲的少年,培養了郭鳳女、曹秀琴、吳國華、梁鈞强、余陽麗等大批優秀的粵劇演員。

只要是對粵劇表現出喜愛之情的孩子和年輕人,紅綫女都願意丨頃囊相授。每逢周末,「紅綫女藝術中心」就是粵劇新苗的樂園。1990年,紅綫女成立了一支由青年人組成的「小紅豆粵劇團」,並親自出任團長和藝術總監。她還多次帶領該團在香港、澳門、東南亞和北美等地進行演出和交流,在多倫多、舊金山、溫哥華、紐約等地多次舉行粵劇演出、舉辦粵劇講座等,在世界舞臺上不遺餘力地展示、傳播粵劇藝術的無窮魅力。

2013年12月8日,紅綫女在廣州猝然離世,享年89歲,粵劇最輝煌時代的標志性大師突然病逝,令粵劇迷們哀傷不已。就在紅綫女逝世幾年前,她在舞臺上領獎,唱起《荔枝頌》時,依舊是聲綫繞梁、不減當年的「紅腔」。正因爲有一顆對藝術和民族的赤子之心,紅綫女和她的傳奇一樣,永遠不會老去。

(孔慶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