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名化的北京相親老人

「德哥,你跟他們他媽廢什麽話啊你在這,該幹什麽幹什麽,他們丫的出去給你胡他媽發你知不知道,胡說八道。」

南風窗記者跟王全德正在聊關於北京菖蒲河公園老年相親角的事實與傳言,一個老頭帶著兩三個老頭氣衝衝地走來,指著我對王全德說。

當時他的手指再有幾厘米就要戳到我臉上,我看形勢不妙,就站起來準備解釋。

菖蒲河公園相親角活動,在網絡中被描述爲:相親的老頭性欲强,女人陪老頭跳舞是爲了錢。我理解那幾個老頭的憤怒所在。

發源於西山玉泉山的金水河,流過金水橋便成了菖蒲河。它處在天安門往東500米處,靠著南皇城墻,長不過600米,像是一條蜿蜒的帶子。

菖蒲河公園就在菖蒲河兩邊,從公園門口往西走到南池子大街就算到了頭,撑死不超300米。

但就是這個小公園,跟北京紫竹院公園和天壇公園幷稱北京三大老年人相親角。每逢周二周六,小小的公園從往日只有稀稀拉拉的遊客場景,變成了人潮涌動的熱鬧地方。

攢動的人群中,絕大多數是前來相親的老人們,偶爾有幾個路過的遊客和來看熱鬧的街坊。

過去幾年裏,小公園備受社會關注,常有大學生來發問卷,還有不少媒體前來采訪,其中,王全德經常成爲被采訪和訪談的對象。

在關於菖蒲河公園相親的文章裏,這個地方呈現出的是一種不太光彩的形象。

誤 解

75歲王全德是個老江湖,頭髮不白,眼不花,「混迹」於菖蒲河公園和天壇公園白髮相親角14年,善跳舞交友,喜牽綫搭橋。

每次相親活動,他便早早騎上電動車,馱著音箱到菖蒲河公園占據有利位置。跳舞時,他胸前系一條大紅色羊絨圍巾,墨鏡必戴,頭頂一船型帽,正中一顆紅色五角星。

他說那是他之前跳水兵舞時置下的帽子,一直沒換過。

12月5日下午,南風窗記者來到菖蒲河公園。當天,北京天氣晴好,但氣溫也快逼近冰點。

可這絲毫沒有影響老人們的相親熱情,小公園幾乎塞滿了人,只要有空地,就有扎堆的老頭和老太太們。

在一處空地,通過標志性的鑲紅星的船型帽,我一眼發現了王全德。

他坐在音箱旁的小馬扎上,左手拿著一塊麵包,右手端著一個黑色保溫杯,像是在享受他的下午茶時光。

我走過去表明來意,想跟他瞭解瞭解老年相親角的情况。王全德擺手拒絕,說是之前不少人來采訪,有些人瞎編亂造,壞了他們名聲。他說爲了保險起見,還是不跟我說的好。

聽罷拒絕的說辭,我蹲下來還是跟他繼續攀談,問他其他媒體怎麽個胡說法。老頭子沒耐住傳說中北京人旺盛的侃勁,忘了前脚剛拒絕過我,開始跟我講菖蒲河公園老年人相親角的往日今時。

聊了一會,王全德一舞伴走過來插話:「我們德哥是個好人,你們可別胡寫。」

又過幾分鐘,周圍聚集了四五個老太太,在旁邊開始指責我是來偷拍偷錄、搞破壞的,出去肯定會胡說八道。見老太太們情緒激動,一個朋友擋在了我們中間,一是防止她們阻礙我采訪,二是跟老太太們解釋我沒有錄像,只是錄音,幷且已征得王全德的同意。

我聽周圍安靜了下來,以爲事情已經過去。

沒想到,不一會兒,有個老太太找了三四個老頭過來。然後就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王全德一邊跟那老頭解釋「人小孩兒就是來瞭解情况的,我也沒胡說」,一邊寬慰我說「不少人在網上亂寫,他們都怕了」。我給那生氣的老頭看了我的證件,又講了一番道理,終於解釋清楚了此行目的。他們這才散去,又各自跳起舞來。

在那些網絡文章中,這裏的老頭們被寫成爲了滿足身體欲望而來的「獵艶者」,老太太們被描述爲放綫釣「王老五」的金錢女。

在我們的社會中,「性」本來就是個隱晦的話題,在老年群體中更是忌諱。將他們的相親活動歸結成發泄欲望和獲得金錢的交易,這讓這些老人們感到既羞耻又憤怒,所以他們對我的采訪充滿了戒備和敵意。

但王全德坦言,「性」是人的正常生理需要,只要身體允許,老年人也可以追求,沒必要因爲這個而對他們的相親活動潑污水。

在我采訪另一個來這裏相親的老頭劉輝時,站旁邊的一人扯著嗓子喊:「這裏就是搞破鞋的。」

劉輝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尷尬地笑笑後問他:「瞎扯,你搞了啊?」

之後我找那人談了談,他叫王錫權,就住這附近,雖然不相親,但常來這裏看熱鬧,對這裏的情况也很瞭解。王錫權說,幾年前,這公園裏有明目張膽賣「偉哥」的,顧客就是那些來相親的老頭。後來遭人舉報,被警察抓走幾個,就沒人再敢賣了。

王全德對這件事不以爲然。他跟記者坦言,雖然沒法百分百保證這個公園裏沒有網文中所寫和王錫權所說的那樣的人,但來這裏的絕大多數人沒有那麽不堪。

跳 舞

在菖蒲河公園和天壇公園,王全德的「舞力」算得上是翹楚。

雖是75歲的老人,但腿脚依舊靈活,轉圈兩步半、老年迪斯科踩點、扭胯,都不在話下。而且他的舞伴大多是一些「年輕」的老太太們,這個「年輕」得照著王全德年齡說,小於65歲就算得上了。

在相親角,跳舞不僅僅是爲了娛樂。更多的時候,它成了老年人間走向戀愛關係的橋梁。

王全德就懂得跳舞的「奇效」。倆人一起跳舞,身體就必然有接觸。牽手、攬腰、靠背,這些動作做好了無疑會促進兩人感情的升溫。而且跳舞的過程,可以互相瞭解對方。

反過來,舞跳砸了,基本也就沒戲了,連個微信都加不到。有的老頭年紀大,步子邁不開,手揚不起來,舞曲沒過半,就被舞伴拋棄。

王全德學會跳舞是在老伴突發腦溢血離世後。

他倆原本是國企職工。兩人工作穩定,生活有保障,育有兩女。退休前幾年—1995年,也正是「下海」的高潮期,王全德看自己哥哥做買賣掙了大錢,突然嫌單位開的工資少,也想出去「下海」。

他拉攏妻子跟他一起,但她沒同意,因爲她當時已經是個中層領導,工資還不賴。後來王全德申請停薪留職,一人在白塔寺邊上開了個小吃店,賣驢打滾、艾窩窩、豌豆黃……繼承了祖傳的手藝。

開店第一年王全德就「弄」了28萬元,後來把店開大,妻子也申請留職過來幫忙。兩三年下來,倆人攢了100來萬元。這錢也不存銀行,全被王全德妻子鎖在自家保險箱裏。

結婚前,他們一人是資本家兒子,一人是地主家女兒,都屬於成份不好的家庭,結婚後他們遭過抄家。所以,妻子老怕自己有錢被「上邊」知道,從來不往銀行存錢。

1998年,妻子突然昏倒,送到醫院後一小時就沒了。後來醫生告訴他,那是勞累過度引發的腦溢血。王全德聽了覺得愧疚,要是不開那店,老伴也不至於落這麽個結局。

妻子離世後一段時間裏,王全德老以爲她還在,一進門就喊她名字,但聽到的只是自己微弱的回聲。

妻子去世後過了幾年,他去景山公園遛彎,有個女人鼓勵他學跳舞。學了幾年舞後,王全德就在菖蒲河公園有了一席之地,成了老太太們最喜歡的舞伴之一。因爲在一群老頭當中,就數王全德打扮得專業、有精神,身體利索,舞技超群。

跳舞這件事,也成了王全德談戀愛的法寶。

他跟記者坦言,在學會跳舞前,他是個好男人,性格還內向。自從跳舞後, 「我就學壞了,原來對女的不這麽(感興趣),後來到這個圈子裏,老愛追女人了」。

舞跳砸了,基本也就沒戲了,連個微信都加不到。有的老頭年紀大,步子邁不開,手揚不起來,舞曲沒過半,就被舞伴拋棄。

王全德半天活動下來,能換好幾個舞伴,14年以來,他的舞伴數不過來。這其中,有不少成了他的女朋友,有的止步於吃飯聊天,有的同過居,但婚姻遲遲未來。

目 的

按照王全德的說法,菖蒲河公園這個老年人相親角,早在20多年前就已經存在。

最初是民政局牽頭,由政府組織的一次相親活動,後來被延續下來,一直到了今天。老人們來這裏相親,各有各的要求,但大多數人都是爲了同一個目的—找個能互相照顧的人。

根據王全德14年來的觀察,公園裏來相親的男的基本都是北京人,女的有95%都是外地的。

之前,在菖蒲河公園,一個退休金過萬的老幹部跟一個條件比較差的外地女人成了家,這段經曆被傳爲佳話。

但王錫權覺得現在的菖蒲河公園變味了,變得不純粹了。「倆人見了面,第一句就問有沒有房,退休金多少,有沒有北京戶口」,王錫權說,現在來這裏相親的老年人喪失了對愛情的信仰,而對物質方面過度在意。

王全德說,老年人相親簡單又直接,但最後成功的越來越少。

不像年輕人的戀愛,從好感、曖昧和無數的「廢話」中開始,老年人經過大半生風雨,沒有時間再去重溫戀愛前的悸動,而是直接匹配要求。

12月5日,菖蒲河公園中間一棵大樹下圍了一群人,樹的圍壇上,擺著一張張徵婚啓事。「京戶男,國企退休,獨居東三環附近,無任何負擔。」

戶籍,有無獨立住房和固定收入,是每張啓事裏必有的條件和要求。

當時有位大爺在吆喝著自己的徵婚啓事,一個老太太上來就問「有沒有小汽車」,大爺回「沒有,您是找人兒還是找車呀,找車您往那馬路邊走,那車多」,旁邊的大爺也跟著幫腔,「這不是來真心找對象的,現在公交車多方便,要那車幹嗎」。

王全德理解這種女方對物質條件的要求,尤其是外地女人對住房的要求。因爲她們怕老伴提前走了自己沒地方住,人老了就是圖個安穩。

在王全德介紹的很多對中,最後沒能走到一起大多是因爲經濟問題。

「有的人談朋友的時候特大方,一結婚就特別苦,有好幾對因爲這個離婚。」王全德說,還有一些是因爲房本沒法加上自己名字而吹了的。

今年59歲的劉輝來自黑龍江,一直在北京生活,有過短暫的婚姻。5個月前來菖蒲河公園相親,從東五環外過來,差不多要坐一個半小時的地鐵。他說來這裏是想找個人組個溫暖的家,目前正在談著一個,但每場相親他還是都來。

在他看來,兩人要是互相看得上,物質方面都好說,要是看不上眼,就會設置物質條件,要求你有房有退休金。他跟我聊了十幾分鐘,罷了暗示給他買點禮物,因爲之前他做了幾次問卷,都有東西送。爲了這個,他一下午追著問了我幾次,第二天在天壇公園他也去參加相親,又問我禮物咋還沒買。

王全德身體健康,花錢也大方,在2012年之前談了不少對象,他坦言有幾個都到了發生關係的地步,「都是年輕的」,有過結婚的打算。

但後來經過3次的「背棄」,3個人都跟另外年輕點的老頭走了。之後他打消了結婚的念頭,但交友的愛好沒受影響。王全德說他現在還跟她們談對象,一起跳舞、吃飯、旅遊,但他有底綫,「我的底綫是不上床」。

有個老太太在王全德這裏跳舞8年多了,60多歲,身材沒走樣,看著像40多歲的,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這人條件好,性格强勢,長得帥的老頭才看得上。」

這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

王全德介紹成了十幾對,其中有個女的跟老頭生活一段時間後,過來找他,說是不想一起過了,因爲老頭「那方面不行」。

王全德說本來介紹前就說了那老頭年紀比較大,但經濟條件好,本就是奔著過日子去的,現在反過來因這些問題分開,他覺得「這女的心態不好」。

有個老太太在王全德這裏跳舞8年多了,60多歲,身材沒走樣,看著像40多歲的,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這人條件好,性格强勢,長得帥的老頭才看得上。」王全德說。

在我快離開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想跟一老太太跳舞,在去牽她手的時候被拒絕。他個子矮小,但看著精神,走路又快又穩健。隨後他又去跟旁邊的幾個老太太搭訕邀舞,失敗。之後,他邊往公園出口方向走,邊跟迎面遇上的老太太搭訕,眼看就要走到門口,沒一個老太太搭腔。

我快步追上,問他是不是來相親,他聲音跟他人一樣小,微微地說「哎呀,不好找不好找」。我問爲啥不好找,他加了一句「我來好幾年了」,然後又重複了前面那句「哎呀,不好找不好找」。

臨了,我跟王全德告別,他不忘告訴我,「明天在天壇公園,那人多,得有千兒八百,都是老年人。到時你從東門進來,跟著音響就能找到我」。

(何國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