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會悟,守護一大的女功臣

  今年5月,《環球人物》記者來到嘉興,小,雨下個不停,南湖上泛起一層薄舞。這樣的氛圍恰如100年前的那天,雨也是淅淅瀝瀝下著,一位年輕女子在船頭撑傘而坐,時而望望過往的船隻,時而回頭看看客艙,姿態悠閑而內心機警。艙內「遊客」一直在交談著,到傍晚時分,他們終於走了出來。女子一顆心落了地:會議結束了,她的任務圓滿完成了。那場會議,就是中國共産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以下簡稱一大)最後一天的會議。
  「怎麽辦?我想法子」
  在「遊弋」南湖的前一年,22歲的王會悟在上海陳獨秀家的客廳裏舉行了婚禮,新郎叫李達,大她8歲,戴一副岡眼鏡,是中國留日學生總會代表、研究馬克思主義的青年學者,也是陳獨秀組建的上海共産黨早期組織的核心成員。婚禮上王會悟留著新式短髮,同樣戴著眼鏡,清秀漂亮。她精通英語,擔任著上海女界聯合會的文秘——正是工作讓兩人産生了感情,李達要翻譯很多國外進步書籍,常通宵達旦,陳獨秀打箅幫他找一位得力助手,王會悟自告奮勇。時間長了,兩人就走到了一起。
  1920年底,陳獨秀受邀到廣州任教育廳長。次年6月初,李達、李漢俊與在廣州的陳獨秀、在北京的李大釗通過書信商議,決定7月在上海召開一大。爲了保證大會如期召開,李達、李漢俊給各地中共早期組織寄信、寄路費,以便他們的代表按時參會。
  身在上海,身爲東道主,會務工作要趕緊安排好。開會地點選在哪里?代表們的食宿如何解決?安全如何保障?「但李達的事情比較多,他擔任著上海共産黨早期組織代理書記,還要負責編輯《共産黨》月刊,而且他是知識分子,很多會務方面的事不一定能應付得來。」原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副館長徐雲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於是李達想到了妻子王會悟。「首先,她不僅是李達的妻子,還是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團員,是可以信任的人。」徐雲根說。「再者,她是『上海通』,雖然在上海只住了一兩年,但對上海的大街小巷很熟了。最後一點也很重要,她是女孩子,政客和打手們對她不太注意。」《李達評傳》作者,華悵中科枝大學哲學教授王炯華說。
  事實證明,王會悟確實是合適人選。當時上海的環境十分複雜,「怎麽辦?我想法子。」這是王會悟常說的一句話。代表們住宿的地方選在哪里,她心裏有數——博文女校,6、7月份時值暑假,女校放假了,地方很空。找誰幫忙,她也清楚——校長黃紹蘭是在女界聯合會工作時的熟人,她拜會時直接開口:「北大有些教授和學生,要到上海來研究學問,想借住在博文女校。」沒想到黃紹蘭隨口回了一句:「是不是過激黨啊?」當時,「過激黨」是共産黨的代名詞,以此罪名被通緝的人不少。王會悟楞了一下,心中懷疑:黃紹蘭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吧?但她迅速接上話頭,開了個玩笑:「你我可都是過激黨!」兩人哈哈大笑,氣氛一下子緩和了,黃紹蘭痛快地答應幫忙。
  王會悟又在離博文女校幾百米的望志路上物色到了開會地點,這棟房子的主人正是李漢俊的哥哥李書城。李書城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是頗有名望的同盟會元老——這層身份有掩護作用,而且他也一直支持李漢俊搞社會主義運動。「房子是新租的,家裏寬敞,在經費困難的情況下,王會悟就跟李漢俊商量,把那裏確定爲一大的召開會場。」徐雲根說。
  7月,中共早期組織的代表陸續抵達上海。王會悟動手把教室改造成宿舍。她買了草席鋪在地板上,可供代表休息,又安排了一個熟人負責做飯兼門衛。接待時,王會悟看見28歲的長沙代表毛澤東個子太高,就拿板凳給他在靠西的房間裏新搭了一張「大床」。
  「我想到還是到嘉興叫只船」
  在王會悟的妥善安排下,一大在李公館如期進行。來自廣州的包惠僧記錄了會議的情況:「房間不大,中間擺著一張餐桌,四面擺上十五張椅子,靠樓梯處放著一張長條茶几。小小的房子,十五個人坐下來,差不多擠得滿滿了。」
  會議一直很順利,直到7月30日,一個陌生人闖了進來。來自武漢的代表陳潭秋記得:「(這個)可疑人物,問他是誰,他回答說找社聯組織的主席王某,後又說找錯了,很快溜了出去。對的,相距李漢俊(哥哥)房子三幢房子的地方,有一個社聯的組織。但大家都知道,這一組織沒有主席,更沒有姓王的人。因此,我們認爲這非常可疑……」當夜,代表們到李達家會面,意見很統一:開會地點要改。
  改到哪里?在上海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地點了,大家一度決定到杭州西湖去,但在出發前,又做出判斷:西湖不是適當地點,因爲那裏遊人太多。
  「那麽這件事到底怎麽辦呢?會一定要開的……我老是在打算這件事怎麽辦……我想啊想,我在嘉興讀過書的。我想到還是到嘉興叫只船,痛興至少有熟人,至少有朋友,假使真正出危險,還可以通過熟人朋友找幾個嘉興有名望的賢達,請他們過來幫忙。」原來,王會悟的娘家就在嘉興南湖之畔,那裏風景優美,可以雇一隻大畫舫,代表們一面遊湖,一面開會。最終,代表們同意了王會悟的建議。
  在王會悟帶領下,一行人來到南湖後,先乘擺渡船到湖心島,登上南湖名勝烟雨樓,看似觀賞風景,實則居高臨下觀察周圍環境。然後,大家通過拖梢小船,登上事先租定的畫肪式遊船。王會悟讓船主把船撐到離烟南樓東南方向200米左右的僻靜水域,用長篙插住,代表們就圍坐在中艙的八仙桌前開會。王會悟還特意在八仙桌上擺了一副麻將牌。她自己則坐在船頭望風,一旦有別的遊船靠近,她就哼起小調,手指敲艙門打節拍,提醒代表們注意。那天傍晚,代表們走出遊船,王會悟完成了任務。
  「我們創辦我們自己的學校!」
  王會悟的名字再次出現在黨史的重要關頭,是在1945年9月,毛澤東率領中共代表團到重慶談判之時。重慶暗藏危險,毛澤東的安保工作要做得非常嚴謹,不僅是共産黨的嚴密保衛,張治中也派出一個醬衛營。在這樣的形勢下,9月5日,毛澤東接見了中國婦女聯誼會。會後,他單獨接見中國婦女聯誼會中的一個人——王會悟。一年前,在戰亂中,王會悟帶著孩子輾轉來到重慶。在重慶,她加入中年婦女節制會,並擔任華西區重慶分會常務理事,與重慶婦女界代表一起,積極投身到各種聲援抗戰的民主活動中。會面時,王會悟握著毛澤東的手急切地說:「蔣介石是說話不算數的人,你可千萬別上他的當。」毛澤東笑說:「會悟還是老樣子,說話直來直去,請放心吧。」
  此時的王會悟開展黨的婦女工作已經有20多年了。早在1921年,她就按照中央的指示開展黨的婦女工作。12月,黨在上海創辦了最早的婦女刊物《婦女聲》,創刊號寫道:「我們既然知道我們不應該永遠是弱者,爲什麽屈從環境,甘受他人支配,不起來打破呢?我們既然知道我們不應該永遠是貧者,爲什麽忍饑挨餓,甘受他人掠奪,不起來反抗呢?」
  王會悟就是這本刊物的主要負責人。中共二大會址紀念館籌建人葉供發說:「《婦女聲》裏有很多地的文章,她常常用『姊妹們啊』作爲開頭,對婦女同胞受壓迫的現狀痛心疾首。」《婦女聲》的刊行,很快在全國婦女界引起强烈反響。當時正在北京女子髙等師範學校上學的繆伯英,激動地寫信與王會悟交流思想。
  1921年9月1日,上海女界聯合會在《新青年》上發表《中華女界聯合會宣言》,宣布創辦平民女校。李達任校長,王會悟任校務主任。教員也都是名人:陳獨秀、陳望道、沈雁冰、沈澤民、張秋人等。
  平民女校必須貼近平民、貼近女子的生活。爲了盡可能照顧不同情況的學生,女校上課時間機動性大,所定功課只有半天。學生可以做了家務、吃了中飯來上課;也可上了課回去煮飯、做家務。對於學生的吃飯住宿問題,王會悟也安排得周全。她曾寫道:「平民女校的膳宿費概歸學員自理,包飯膳費每人每月平均派著四元二角。我們睡的是一隻窄的平民床,每人每月只收宿費兩元。寄宿學生中間,有些無力付膳宿費的,學校內又設有工作部,替伊們介紹工作,使伊們上半天課之後,做半天的工,維持平民式的膳宿費。」
  此外,王會悟還是讀書部委員,和陳獨秀的妻子高君曼教初級班語文,又兼工作部老師,教大家編織。對平民女校,她有著無盡的熱情,投入無盡的心力。
  以此爲起點,王會悟一生都爲婦女解放和平等權利而奔走。1946年,王會悟回到家鄉烏鎮,發現婦女還在受封建禮教束縛。她那時體弱,依然四處走訪,到縣民教館演講,在《桐鄉民報》發表文章《我們應該如何紀念三八婦女節?》,宣傳婦女解放。在她的鼓動下,1947年,桐鄉縣青鎮(後烏、青兩鎮合併,稱烏鎮)婦女會誕生,她們以座談會、聯歡會、演講會等各種形式開展活動,爭取權利。
  新中國成立後,王會悟北上,與李達團聚。她在中央人民政府法制委員會工作。這個機構被撤銷後,她申請離職休養。爲了給國家節省開支,她主動退出公房。晚年時,王會悟的左眼失明,仍每日用放大鏡閱讀資料,直至1993年10月20日在北京逝世。放大鏡、鬧鐘、縫補多次的棉衣、選民證……烏鎮的王會悟紀念館放著她爲數不多的幾件遺物。
  「奇在有膽識,又奇在心思細膩」
  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在嘉興採訪時,很多市民知道王會悟的名字,脫口而出:「我們『紅船』的守護人嘛!」在烏鎮,人們更是熱情介紹這個奇女子的身世爲了讀書,她從小把抗爭的種子種在了心裏!」
  1898年,王會悟出生在浙江省桐鄉縣烏鎮一個比較開明的家庭。父親是晩清秀才,開一家私塾。小時候,她跟男孩子一起念書識字。但這樣的時光是短暫的,6歲時,她第一次體會到身爲女孩的委屈。那年秋天,烏鎮第一所採用西式方法教學的初級小學「立志小學」正式開學了,但這裏只收男生,王會悟只能遠遠望著那些男同學背著書包去上學。
  她並不服氣。1910年,她前往嘉興女子師範學校求學。但由於家庭經濟困難,學業被迫中斷。回鄉後,她繼承父親事業,辦了一所女子學堂。鄉親們都說:「小王先生教得也不比老王先生差。」就這樣,學堂的學生越來越多了。「各式各樣的學生都有,有讀小學一册的,有讀高一點的,程度不同。先前還在我家裏教。後來學生越來越多,我們家頂多坐20個學生。有30多個就坐不下了。那怎麽辦呢?我想法子。」王會悟找到附近寶閣寺的清輝師太,向她求助,最後說服師太把最大的一間殿堂借給她做教室。
  女子學堂有了名氣,鎮上一個在西式學堂教過國文的鄉紳卻指責王會悟,教書是男人的事,女孩教書是搶了男人的風頭。他放話:「我來教,會教得比她好。」縣裏官員竟真讓他接了王會悟的班。王會悟無奈離開。
  1917年,王會悟到湖州教會學校胡郡女塾攻讀英語,一邊讀書一邊給學校打掃衛生。在那裏,她看了《新青年》雜志,就學著用白話文給陳獨秀、惲代英寫信。陳獨秀真的給她回了信,說:「沒想到我們的新思想都影響到教會學堂了。」並誇獎她「有膽識」。
  「有膽識」同樣是徐雲根對王會悟的評價。「她是一位奇女子,奇在有膽識,又奇在心思細膩。她看似柔弱,却有無窮的『法子』。她以各種方式去抗爭,從不屈服,走向自己心中的真理。」
  晚年回首那些荊棘密布的日子,王會悟並不覺得苦澀。想起革命同志進出她和李達的家,想起她在門外放哨的日子,她說那是「甜美的回憶」。苦難中,她同樣愛生活。她的女紅做得極好,綉的梅花精美細膩。家裏不寬裕時,她就用不多的錢去木器店租幾件傢具,買來幾盆月季花點綴,努力把家裏布置得明亮、有生機。在王會悟紀念館,《環球人物》記者看到一件保存完好的旗袍,淺藍底色,上面綉著小小衛星的圖案,時髦而不張揚。100年前,一位穿著旗袍、留著短髮、戴著眼鏡的女子,就這樣輕盈機敏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弄堂裏,也許她在送書送信,也許她正在放哨。
(王媛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