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位女黨員繆伯英21歲以身許黨

  照片上是一張未施粉黛的、柔和圓潤的臉。翻過照片,中央落款「伯英」二字,雖是女子所書,卻舒展有力,透著一股英氣。
  照片的主人,是中國共産黨第一個女黨員繆伯英。1920年,她在北京拍下這張照片,本想寄給要好的女同學,因故未能寄出。陰差陽錯之間,這竟成爲她留世不多的手迹。
  因爲30歲英年早逝,一雙兒女也失踪於戰火,繆伯英長期不爲人們熟知。直到上世紀80年代,繆家後人和學者,從故紙堆裏發掘出她的塵封往事……
  「第一個女黨員」的確認
  中共第一個女黨員的身份何以確定?時隔30多年,年逾七旬的中南大學教授曾長秋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了其中的曲折。
  20世紀80年代初,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在長沙召開了一次研討會。會上,來自吉林大學的學者曹仲彬找到曾長秋,說起他正在編寫的何孟雄傳記——何孟雄擔任過中共北京市地委書記等職,1931年在上海被國民黨殺害,是全國最早的50餘名黨員之一。
  「曹仲彬告訴我,何孟雄的妻子叫繆伯英,是長沙縣人。他希望我在長沙就近調研,寫她的傳記。他還告訴我,繆伯英的弟弟叫繆立三,現在也在長沙工作。」曾長秋對這一綫索很感興趣,便應允進行研究。
  巧合的是,繆立三和曾長秋算是在一個系統工作。兩人供職的單位不同,但當時都由冶金工業部管理。聽說曾長秋要研究姐姐,繆立三很是歡迎。繆伯英少時即離家求學,成年後又投身革命,跟家人朝夕相處的日子不多。在繆立三的印象裏,姐姐有一腔熱血,總是跟姐夫在外奔忙。她不喜紅裝,多年來就携帶一個可手拎的小皮箱走南闖北,直到1929年逝世。
  待曾長秋到訪時,繆立三展示了皮箱裏爲數不多的珍貴遺物:寶藍色的玻璃底座發條鬧鐘,是父親留學日本時爲繆伯英挑選的禮物,繆伯英從十幾歲起就帶在身邊。外層鑲嵌寶石裝飾、內層有一面鏡子的化妝盒,原本是父親從日本帶給母親的,後來母親又把它轉贈給繆伯英,方便繆伯英在外工作時用。
  讓曾長秋印象深刻的是十餘張黑白照片,記錄了繆伯英短暫一生的關鍵節點,包括與李大釗的合影、與何孟雄的結婚照、與第一個孩子何重九的合影,等等。遺物中還有一批當年的先進書籍雜志,如中共中央早期機關刊物《嚮導》《前鋒》。繆伯英夫妻在書刊上印了紀念章,紅色方框裏寫著「伯雄藏書」4個字。
  和何孟雄一樣,繆伯英也是全國最早那批黨員之一。但在當時的黨史裏,繆伯英更多地作爲「早期黨員」存在,關於她的資料記錄幷不詳實,有時甚至是一筆帶過。繆立三提供的材料,讓曾長秋對繆伯英有了更立體的認知——她入黨很早,會不會是第一個女黨員?在曹仲彬的啓發下,曾長秋開始進一步研究。
  大學寫畢業論文時,曾長秋重點研究了中共創建史方面的問題,積累了數百萬字的史料,這爲後來確認繆伯英的身份奠定了扎實的基礎。「我發現‘一大’前入黨的女黨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劉清揚,另一個就是繆伯英。把她們的入黨時間比較一下,就知道誰是第一個了。」曾長秋說。
  在黨史上,劉清揚也是赫赫有名的女性黨員。她是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參與創辦中國第一份由女性主辦的報紙《婦女日報》,被譽爲「婦女運動的旗幟」。
  曾長秋發現,關於劉清揚的準確入黨時間,黨史中沒有直接記載,但劉清揚是在赴法勤工儉學期間被張申府發展爲黨員的,具體時間應在1921年2月。而1920年11月,繆伯英就在北京被李大釗發展爲黨員。繆伯英的入黨時間早於劉清揚,是確定的了。
  1983年,曾長秋以「中國共産黨第一個女黨員繆伯英」爲題,將考證結果發表在《長沙黨史通訊》上。1985年,《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4卷出版,收錄了曾長秋與他人合寫的繆伯英傳。次年,人民日報開闢「黨史人物」專欄,介紹不爲人們熟知的革命先烈。繆伯英成爲首批入選的36位人物之一。「這意味著官方認可了繆伯英第一個女黨員的身份。」曾長秋說。
  不在名單上的烈士
  研究繆伯英期間,曾長秋曾與長沙市民政局聯繫,希望在烈士材料中尋找繆伯英的記錄。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仔細查詢後卻發現,在縣市省三級民政部門的烈士記載名單上,都沒有繆伯英的名字。
  這或許與繆伯英較早去世有關一一1929年病逝時,她的人生不過經歷30個春秋,而黨的革命事業還要過20年才取得勝利。以曾長秋的研究與繆立三的實物爲依據,長沙市民政局爲繆伯英補辦了烈士證明。
  繆伯英能走上革命之路,既得益於李大釗的引導,也與早年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1899年,她出生在長沙縣清泰鄉(今開慧鎮)。鄉里有兩位遠近聞名的大才子,一位是楊開慧的父親楊昌濟,另一位就是繆伯英的父親繆芸可。那時,中國大多數女性仍飽受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傳統禮教束縛,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但繆芸可思想開明,主張教育救國,尤其重視女性教育。因此,繆伯英從小就上學堂讀書。
  清末民初的湖南是革命的風雲際會之地。在學校,繆伯英不僅學到新式知識,也通過老師的言傳身教和社會的時事風潮接觸了革命思想,開始思考自身的價值和國家的命運。
  1919年夏天,繆伯英以長沙市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以下簡稱女髙師,是北京師範大學前身)。她在北京結識了一批同樣來自湖南的有志青年,包括後來的丈夫何孟雄。大家既是同鄉,又有相近的理想抱負,常一起參加社會活動。不少同鄉就讀於北京大學,繆伯英由此跟時任北大圖書館主任的李大釗有了更多接觸。
  動蕩年代,各種社會思潮噴涌,身處其中的繆伯英幷不是一開始就信仰了馬克思主義。她曾參與帶有明顯無政府主義色彩的北京工讀互助團,四個組中,只有她所在的第三組都是女生。第三組把北河沿十七號作爲活動地點,呼喚「受種種束縛」的姐妹們來「造就社會的新生活」,還在《晨報》刊登制衣廣告。
  到北京是來讀書的,怎麽跑去做工了呢?同鄉女友曾勸繆伯英回校上學,畢業後回鄉建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繆伯英謝絕了這番好意。事實上,工讀互助團過於理想化,其他組不到半年就停辦了,第三組卻接著運轉了數月,繆伯英是堅持到最後的4人之一。
  根據學者研究,繆伯英實現思想轉變,主要是因爲經何孟雄介紹,加入了北大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在這裏,繆伯英和大家一起閱讀《共産黨宣言》等馬克思主義著作,《新青年》更是成爲她愛不釋手的刊物。1920年11月,她被吸收入黨,成爲首個女黨員。
  「未能戰死沙場,深以爲憾」
  剛出生的女嬰被溺死,女同學被迫回家嫁人……成長過程中,繆伯英曾目睹許多女性的苦難。就在她到北京後不久,「李超之死」風波讓她深受震動。
  李超是女高師學生,家境優渥,但長兄不支持其讀書。沒有經濟來源的李超最終在貧病交加中客死异鄉,還被長兄批評「執迷不悔死有餘辜」。這引起人們對家長專制等問題的思索,北京教育界人士自發爲李超辦追悼會,蔡元培更是手書橫額「不可奪志」。
  從李超這位校友身上,繆伯英進一步感受到舊文化、舊思想對女性的摧殘。在後來發表的《家庭與女子》一文中,她號召廣大女性「順著人類進化的趨勢,大家努力,向光明的路上走」。
  中共建黨之初,革命活動與婦女解放運動緊密相連。在繆伯英的革命經歷中,除了協助何孟雄開展工人和農民運動,推動婦女解放也是其重要工作。
  1925年初,繆伯英到達長沙,擔任中共湘區執行委員會(後改稱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任婦女書記。6月,上海發生「五卅慘案」。此時的繆伯英即將分娩,
  但她仍積極奔走,動員婦女參加遊行和示威活動。
  6月5日,長沙10萬市民發起遊行示威。報紙記載了當天的盛况:女子傳單隊走在最前列,她們沿途散發的傳單「如雪片紛飛,市民爭相傳閱」。當天下雨,女生們「多有赤足或穿草履者」,但她們情緒高昂,大聲疾呼「同胞們,快來革命」「國家興亡,在此_舉」。
  20天後,繆伯英的兒子何重九出生。她來不及休息,又先後領導組織了湖南省第一次大規模紀念「國際三八婦女節」大會、「三一八慘案」女烈士追倬會等活動。「她對黨忠實,對革命負責,誠實樸素,沉著勇敢。」1981年,當繆伯英的名字重回人們視野時,曾與她在湖南共事、已至晚年的中共早期領導人李維漢回憶說,繆伯英的工作「有顯著成績」。
  1927年秋天,繆伯英與何孟雄一同前往上海,幷擔任滬中區婦委主任。此時國共合作已經破裂,白色恐怖籠罩全國,上海的黨組織更是遭到嚴重破壞。夫妻倆一邊工作一邊躲避敵人追捕,有時還會假裝夫妻吵架、離家出走,其實是想辦法轉移工作地點。
  1929年10月,繆伯英因病逝世。臨終前,她對何孟雄說:「既以身許黨,應爲黨的事業犧牲,奈何因病行將離世,未能戰死沙場,深以爲憾。你要繼續堅持鬥爭,直到最後勝利。」除了黨的事業,已爲人母的她放心不下的,還有4歲的兒子重九及一年前新生的女兒小英。她叮囑何孟雄:「你若續娶,要善待重九與小英,使其健康成長,繼承吾志。」
  繆伯英的侄子繆純組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據他考證,那時候,姑母繆伯英是跟何孟雄一起去參加重要會議,路上發現暗探盯梢,兩人决定分開行動。臨別之際,繆伯英扯下大衣上的三顆扣子交給何孟雄以作訣別。她後來雖順利脫身,卻在一條河中泡了一個多小時,受了寒氣加上長期辛勞,回家不久就去世了。1930年,繆芸可到了上海,何孟雄擔心自己也隨時會犧牲,又把三顆扣子交給岳父保管。第二年,何孟雄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不到一個月就遭殺害。
  如今,繆伯英的遺物已被繆立三和繆純組盡數捐獻給各地的紀念館,其中多數被收藏在開慧鎮的繆伯英故居。「我今年85歲了,繆家下一代不一定接著做繆伯英研究,所以我就把她的遺物、材料都捐獻給了紀念館,以免失散。」繆純組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對繆家來說,最大的憾事是,繆伯英夫婦犧牲後,一雙幼兒重九和小英也在戰亂中失踪。繆純組回憶,黨組織曾派人尋找未果,上世紀80年代之後,父親和他也先後接待過來尋親的人士,但來訪者所述事實始終沒能對上,只留下一次次倀然……
(馮群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