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警予:中共最早的女委員

  她是留法「海歸」,演講、撰文風風火火,領導中國無産階級最早的婦女解放運動,33歲被捕犧牲
  1928年5月1日,武漢。向警予穿一身灰色格子布棉旗袍,在走向刑場的路上做了最後一次演講。她奮力髙喊:「我是中國共産黨黨員向警予,爲解放工農勞動大衆,革命奮鬥,流血犧牲!無産階級團結起來,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産黨萬歲!」
  看管她的士兵撲上去,拳打脚踢,不許她開口。向警予掙脫束縛,頭一昂,繼續高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産黨萬歲!」有人掐住向警予的脖子,抓起地上的石塊塞進她的嘴裏,又用皮帶縛扎她的嘴巴和雙頰,阻斷她的喊聲……槍聲響了。33歲的向警予結束了她短暫而耀眼的一生。
  100年前,向警予是時代的少數。她是赴法勤工儉學的新女性,也是黨中央第一任婦女部長。毛澤東稱她是「我黨唯一女創始人」。她犧牲後,蔡和森哀痛寫道:「你不是和森個人的愛人,你是中國無産階級永遠的愛人!」
  100年後的今天,爲了寫她的故事,我們採訪了向警予研究會會長舒新宇、研究革命女性的陝西師範大學學者袁玉梅和向警予孫女蔡楠,這些年他們都在不同領域、以不同方式不斷走近她。眼下我們的生活中已有諸多了不起的女性,未來也還需要更多這樣的女性。想必這是人們記錄和紀念向警予的意義所在。
  追尋:風風火火的九兒和革命的「老祖母」
  1977年,正在湖南漵浦縣文化館埋頭寫作的舒新宇還不知道向警予這個名字。當時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編輯找到這個25歲的年輕人,請他爲小讀者們寫—本向警予的故事。他有些擔心:「我不認識向警予是誰呀。」「哎呦,她是你們漵浦縣的大英雄啊!」
  就這樣,機緣巧合,舒新宇走上了尋訪向警予的道路。他前往長沙、武漢、上海、廣州等地調查走訪,在各地圖書館搜集報刊資料,「能找到的都想盡辦法找到了」。他還採訪了當時仍健在的李維漢、羅章龍、丁玲、王一知等與向警予有過交往的人。沒有錄音機和照相機,就靠筆記,記了7個大本子。
  同爲新民學會會員的羅章龍與向警予有整整10年友誼。他一見舒新宇,就問對方爲什麽不講漵浦話,他想再聽聽當年向警予的漵浦話。他爲沒能勸說她撤退到上海而後悔,每每提及,都動情流淚。
  作家丁玲從小叫向警予「九姨」,她的母親蔣勝眉是與向警予結拜的姐妹。1928年,丁玲出版小說集《在黑暗中》,主人公都是追求光明的女性。她告訴舒新宇:「取這個書名,就是爲了紀念我的九姨。」
  一個有血有肉的向警予,就是在這些講述中逐漸浮現在舒新宇腦海裏的。
  1895年,向警予出生在湖南漵浦縣的一個商人之家。時值清廷沒落,列强緊逼,救亡圖存迫在眉睫。
  向警予是幸運的,相比被封建禮教束縛的大部分家庭,父親向瑞齡是一位民主賢達人士,家中並無重男輕女的氛圍。她排行第九,小名九兒,深受寵愛。6歲讀私塾,8歲時成爲全縣第一個入學讀新式小學的女學生。聽老師提到「不抗爭便要做亡國奴」時,她哭得傷心。家中幾位兄長先後留學日本,大哥向先鉞是同盟會成員,於是她自小就接觸到了新思想。1912年,17歲的向警予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後轉入周南女校。
  從少年到青年,用現在的話說,向警予是個元氣滿滿的女孩子。舒新宇喜歡用「風風火火」形容她。她喜歡花木蘭,「會做熱烈的、民族色彩的小論文」,會做體操和翻杠子。她說過將來我如做不出大事業,我要把自己粉碎起來,燒成灰!」後來蔡和森爲她寫小傳,提到她「每每這樣激烈地幻想便要大哭一場」。
  1915年,在聽說袁世凱和日本簽訂「二十一條」後,她和同學們上街演講,說到激憤處,她暈倒在講臺上。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她在湖南帶頭抵制日貨,當衆把日本製造的搪瓷臉盆摔爛在地上,以示決心。
  「她是演講的好手。」舒新宇說。「參加革命時,她特別喜歡在大街上演講,無論是在法國領導學生運動,還是在上海組織婦女運動,她的演講永遠激情四射。」
  在成爲馬克思主義者前,向警予的思想經歷了一個變化過程。最初她篤信教育救國。從周南女校畢業後,21歲的她回到家鄉擔任漵浦女校首任校長,力倡新學,取消經學,主張男女同校,爲女孩們解開纏脚布。然而,過程中既受到官方阻撓,又得不到百姓支持。她開始懷疑:教育是否能够救中國於水火?
  1919年,向警予參加毛澤東、蔡和森領導的新民學會,思想逐漸傾向革命。同年,她與蔡和森、蔡暢等人赴法勤工儉學。在35天的遊輪航程中,向警予和蔡和森經常一起觀看日出,討論問題,「向蔡同盟」的自由戀愛轟動一時。1920年,向蔡在蒙達尼結婚,兩人拿著一本《資本論》,拍了一張樸素的結婚照。
  在法國,向警予白天打工,晚上學法文,不久就能讀法文版《共産黨宣言》《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著作。猛看猛譯之下,漸漸地,她完成了從民主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的轉變。
  1920年,她在給父母的信中表明決心:「總要不辱你老這塊肉與這滴血,而且這塊肉這滴血還要在世界上放一個特別光明。」次年,她和周恩來、李立三等人建立中國共産黨旅歐早期組織。
  1922年初,向警予回國並加入中國共産黨。在黨的二大上,她當選中央委員,出任中共婦女部第一任部長。1924年,她直接參加並領導上海閘北絲廠和南洋烟廠的罷工鬥爭。她成長極快。婦女活動家楊之華曾寫道:「我們在平日稱向警予同志爲『祖母』,這雖是叫著玩,但她確實是中國共産黨女同志中最努力的。在中國共産黨的歷史上,她確實是女同志中最有力的一分子」
  1927年,向警予在武漢負責黨的基層工作,常常奔波在工廠之間,組織工人運動。同時她擔任《大江報》主筆,撰寫社論,文鋒尖銳。白色恐怖蔓延期間,她始終堅守在那裏,直至被捕犧牲。
  助手陳桓喬曾向舒新宇講述在獄中陪伴向警予度過的最後歲月。向警予不願讓牢房的空氣太沉悶,有時故意引她發笑,裝作老虎撲人的樣子,嘴裏喊著:「桓喬,老虎來吃我們了!」說完哈哈大笑。
  而有時,向警予又是沉默的,會從內衣口袋裏拿出兩個孩子的照片,或親吻或貼在臉上,眼眶紅著,嘴裏念著:「妮妮、博博,媽媽叫你們呢,聽見嗎?」2005年,舒新宇在深圳的一家書店尋找關於向警予的書籍。他翻開一本書,剛好看到向警予入獄前一年回長沙看子女,照了一張合影。「我一邊看書,一邊聽著書店在放滿文軍的《懂你》,想到這最後一面,想到她這一生,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覺醒:婦女解放的前衛
  2017年,袁玉梅在武漢大學寫完了她的博士論文,研究方向就是向警予。作爲一個「80後」的女性學者,她對向警予這個人及其思想都感到好奇:「很多人只知道她是蔡和森的夫人,但其實她是中共早期非常重要的一位婦女幹部,她的婦女思想至今仍有意義。而關於她的研究,深度和廣度都有欠缺,急需補充。」
  100多年前,中國的婦女界「靜如死海」。出走的娜拉們只是少數,她們正站在舊社會的懸崖之上,進退兩難。更多的女子依舊被封建禮教緊緊束縛。1919年,長沙發生了趙五貞事件——因不滿包辦婚姻,出嫁當天她在轎中刎頸自殺,成爲當時女性處境的縮影。
  在這種情況下,向警予的婦女思想與革命思想是同步發展的。「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通過教育實現女子解放……這些是她去法國之前的主張,就是很普通的自由主義女性解放思想。」袁玉梅說。「標誌她的婦女思想發生改變的,是她在法國時寫的一篇文章——《女子解放與改造的商榷》。」
  在這篇文章裏,向警予否定了取得教育平等即獲取婦女解放的觀點,提出打破財産私有制,實現經濟獨立,是婦女解放的前提,以及婦女解放應是社會性的,並不僅是個人取得解放。袁玉梅認爲:「這代表向警予已經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關於女性問題的理論,並初步形成了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婦女觀念。」
  1923年夏天,丁玲在上海見到向警予。「她像過去一樣,穿著布短衫,系著黑色的褶裙,溫文沉靜。」向警予向她描述了自己剛從法國回來就在碼頭上演講的場景我剛到廣州,踏上碼頭,就圍上來許多人說:『來看女革命黨呀!』那時廣州的女子很少剪發……看我這副樣子,確是特別。我當時一看,圍攏來的人這樣多,不正是宣傳的好機會麽。我不管他們是否聽得懂我的話,就向他們講解起婦女解放的必要來了。居然有人聽懂了,還鼓掌咧!」
  回國後的向警予開始領導中國最早的無産階級婦女運動。1922年到1925年,向警予主要在上海開展工作,她十分重視女工的力量。「伊們爲救伊們生命的危急,爲抵制資本家過分的剝削,常常自動作戰,屢僕屢起……伊們天然成爲婦女解放的前衛。」相比之下,她反對資産階級小姐太太「與幾十個人開開會、打打電報,上封書」的表面文章。她認爲,只有政治革命是婦女解放的前提,也是唯一途徑。「真正覺悟的中國婦女,必然是一面參加政治改革運動,一面參加婦女解放運動。」
  她還撰寫發表了大量文章,通俗易懂,尖銳潑辣。她將受幾千年壓迫的婦女比喻爲「生殖機」「灶下婢」,同情她們的迴遇,惋惜她們的麻木。她說:「爲花季少女解開裹脚布,爲廣大婦女爭取參政權,爲底層娼妓尋求獨立人格,誰說我輩不女權?」她喜歡用「親愛的姊妹!」來發起號召,一個個感嘆號,至今仍在迴響。
  「向警予的很多主張對今天的女性仍有啓發。比如她主張女性經濟獨立,她提出三自原則——各個自覺、各個自決、各個自動。她關注的問題有些也具有先見性。比如她當時就注意到了職業女性被育兒束縛的問題,她自己就遭遇了這個困難。後來她提出了家務勞動社會化這一觀點,她的簡單設想是:女性在兒童哺乳期,應以母性角色爲主;兒童1歲之後,社會應當組織兒童公寓,以此解放廣大婦女。」袁玉梅說。
  在研究過程裏,袁玉梅還注意到,向警予其實也有自己的女性焦慮,這是她普通而真實的一面。比如蔡和森曾在倬念向醤予的文章中提到:「每到她個人或同著和森最痛苦的時候,她每每回轉心腸咬緊牙齒這樣的叫甚至這樣的寫道:『只有爲革命死,決不爲愛情死!一點淚一點血都應爲我們的紅旗而流,爲什麽爲愛情死!可耻!』」
  「有時我們會忽略,儘管向警予革命資歷老,但她其實還是個年輕女性。」袁玉梅說。「她要强,想展示和男子一樣的工作能力,不由自主會壓制作爲女性柔軟、活潑、浪漫的一面。這種矛盾和壓力在其他革命女性身上也能看到影子。這是她們極爲不易的地方。」
  家書:穿越百年的深情
  「其實我還是更喜歡叫她『向警予』,她做了那麽多驚天動地的事情,叫她奶奶總感覺有些狹隘了。」向警予的孫女蔡楠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蔡楠從沒有和向警予見過面,但是父親蔡博說她們很像。向警予犧牲時,蔡博只有4歲。長大後蔡博留學蘇聯,後來成爲新中國第一代冶金專家。
  作爲晚輩,蔡楠對向翳予的印象,大多來自於老照片和書信文稿。尤其是在那些家書裏,蔡楠讀到了向警予作爲女兒和作爲母親柔情似水的一面。
  1920年,在法國求學的向警予在一張畫有兩個法國小孩的明信片上寫下給父母的家書:「爹爹媽媽呀!我天天把你兩老家的相,放在床上,每早必看一陣。前幾天早晨,忽然見著爹爹的相現笑容,心裏歡喜得了不得。……我的爹爹呀,不要愁,你的九兒在這裏,努力做人,努力向上。……和森是九兒的真正所愛的人,志趨沒有一點不同的。……我同他是一千九百廿年産生的新人,又可叫做廿世紀的小孩子。」
  1928年,向警予在監獄中給蔡和森母親葛健豪的書信中夾帶了短詩,實際上已是托孤絕筆:「小寶寶,小寶寶,媽媽忘不了……希望你像小鳥一樣,在自由的天空飛翔,在沒有剝削的社會成長!」
  「我沒有對向警予的直接記憶,但是在這些文字裏,我能感受到一種血脉深情和精神力量。」蔡楠說。今年清明節前夕,她動筆給向警予寫了一封家書,也是一封告慰信——
  親愛的奶初:
  您好!
  今年,您為之奮鬥的中國共産黨迎來了建黨100周年。相信作為黨的唯一女創始人、早期領導人之一、您在天上看著中國共產黨已發展為擁有9100多萬黨員的百年大黨,一定會感到很欣慰吧﹗
  奶奶,我已到不惑之年,雖然此生無緣見到您,但父親一直說我跟您特別像。記得小時候,我在武漢向警予烈士陵園與您的雕像拍過一張合影,同樣的姿勢,近似的容。您的兒子、我的父親蔡博也去世30年了,但我時刻牢記父親的囑托,任何場合不說與您的親屬關係,樸實生活,不謀私利。
  奶奶,清明節到了,請再次接受我深切的敬仰和思念。看這太平盛世如您所願,看這錦繡山河國泰民安,您安息吧。
(崔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