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慧,永遠的「驕楊」

  位於長沙城南的識字嶺,如今並沒有山嶺了,是一處繁華鬧市中的市民公園。公園正中央的楊開慧就義紀念碑,沉靜注視著眼前的歡聲笑語,也無聲記錄著當年的腥風血雨——上世紀30年代,此處是荒郊,有野嶺,成了天然的刑場。1930年11月14日上午,楊開慧就站在這裏,高喊「犧牲我小,成全我大;死不足惜,願潤之革命早日成功」,慷慨赴死。行刑之時,她向著井岡山的方向微微側身,遠眺那片被理想照耀的土地。而她身後不到6公里處,便是她和毛澤東年少時見過的「漫江碧透,百舸爭流」的橘子洲頭。
  她是真正能讀懂毛澤東的人
  位於長沙縣東北隅的開慧鎮群山環繞,松竹茂密。不遠處的飄峰山上,泉水潺潺,怪石林立。潜在山林中若隱若現的玄帝古寺,傳來晨鐘暮鼓。一切像極了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這裏距離長沙主城區30公里,若要乘坐公交,需轉乘4趟才能抵達。即便公交不便,小鎮的遊客仍以每年20%的增幅快速增加,原因無他,只因楊開慧的故居、祖宅就在這裏。她生於此,輾轉一生後回到此,又在此被國民黨抓捕。
  1901年11月6日拂曉,一個女嬰迎著萬朵紅霞出生了。父親楊昌濟感慨中華民族處於苦難深重之時,於是給女兒取名開慧,號霞,字雲錦。他期望女兒在這艱難世道中如雲霞般燦爛。
  楊昌濟不是尋常的鄉賢。1898年,他進入湖南大學前身岳麓書院讀書,與譚嗣同、唐才常等維新派私交甚密,後遊學日本、歐洲近10年。這位見過世面、接受新思想的開明父親,對楊開慧産生深遠影響。她7歲那年,父親特地從國外來信,要求她上學讀書。楊開慧紀念館群工部講解組組長尹玲告訴記者:「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社會,楊開慧是長沙縣第四十初級小學的第一批女學生。」
  楊開慧有强烈的求知欲,好學善問。在楊家祖宅裏,楊開慧臥室的窗前擺著書桌。《環球人物》記者從書桌向窗外望去,目光所及之處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和斜斜的屋檐。100餘年前,楊開慧就曾托腮坐在這裏思考心中的問題。
  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當時楊開慧在讀的橫粹女校校長是日本留學回來的,他親自上課,給學生們講日本的明治維新、中國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等等。楊開慧對這些革新社會故事聽得格外認真。課間休息時,楊開慧與幾個同學談到長大想做什麽,楊開慧說:「我將來只做我願意做的事,我不願意做的事,死人也不做。爸爸常對我講,一個人從小就要有理想,有氣節。事情願不願意做,要看對救國有沒有好處。」
  1913年,留學歸來的楊昌濟在湖南省立第四師範學校當教員,教授哲學、教育學等課程。楊開慧跟隨父親來到古城長沙。當時的長沙民生雕敝,啼饑號寒。眼看此景,楊開慧進城的喜悅被沖得一乾二淨。百姓爲何挨餓?長沙爲何蕭條?辛亥革命後的中國爲何還是沒有出路?敏銳多思的楊開慧有很多疑問,父親楊昌濟成了她最好的解答者。
  恰在此時,20歲的毛澤東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師範學校,成爲楊昌濟的學生。1914年的某個下午,楊開慧在家中讀書,忽聞父親連聲叫「好」。她問父親爲何興奮,父親遞給她一本《講堂錄》,那是毛澤東的課堂筆記,共有1萬多字。讀到那句「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遍遊四宇,尚已」時,楊開慧不禁對這個胸懷天下的人産生了好奇心。
  某個星期天,毛澤東跟同學來到楊昌濟家中討論時事,客氣地向楊開慧打招呼:「聽楊老師講,你在家發憤自修,已經讀了很多書了。」楊開慧接話道閉門求學,其學無用呀!」毛澤東聽後一楞,楊開慧笑道:「我看過你的《講堂錄》呢!」毛澤東頓時對老師家的聰慧女兒刮目相看。
  此後楊家的師生討論,楊開慧也加入其中。軍閥、戰亂、世界大戰、中國苦工……種種話題,自由論說,楊開慧的思想日益成熟起來。
  楊昌濟十分關注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和隨之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學生們也多,探討。毛澤東就在楊昌濟講授的《倫理學原理》課本上寫過一段批注:「吾嘗中國之將亡,今乃知不然……吾意必須再造之,使其如物質之由毀而成,如孩兒之從母腹胎生也。」楊開慧讀到這句批注後,營到自己的筆記本上。
  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楊開慧》系列報告文學作者余艶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道:「楊開慧思想活躍、眼界開闊,早早有了自己的理想,是那時少有的進步女性。她愛上毛澤東的同時,也是堅定自己的理想。」
  1918年,楊昌濟前往北京大筆任教,全家北遷。同年8月,毛澤東爲籌集新民學會赴法留學費用,也來到北京,一度暫住楊昌濟家裏。在與楊昌濟談及自己所寫的《體育之研究》一文時,楊昌濟似乎對他「夫體育之主旨,武勇也」的論斷有疑問,楊開慧却插話道:「人家用槍炮來(侵略)了,你不用槍炮對付又怎麽辦?體不堅實,則見兵而畏之。」毛澤東感到了楊開慧與自己的思想相通,兩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啓蒙的年輕人不久確立了戀愛關係。「過去更多看到毛澤東對楊開慧的影響,寧實上,楊開慧對毛澤東同樣影響至深,她是真正能讀懂毛澤東的人。在湖南學子赴法國留學前夕,只有楊開慧預料到了毛澤東很可能會選擇留在國內。」余艶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爆發。楊昌濟臥病在床,楊開慧就在床前給父親朗讀愛國學生的文章。第二天,她與嫂子李一純來到北大校園,找到了學生代表鄧中夏等人,參與了聲討會。
  1920年,楊昌濟去世後,楊開慧回到湖南,就讀於教會學校福湘女中。這個「刺頭」讓學校髙層頗爲頭疼:她先是以「自由」之名堅持了自己剪短髮的權利;隨後將《新青年》《湘江評論》《新湖南》等進步報刊在校園內傳播;又在校刊上發表《呈某世伯的一封信》,潑辣地揭露不合理社會現象,抨擊封建軍閥的腐朽,宣傳救國救民之道;還在雜誌上發表《致某公書》,認爲良心的力量像太陽一樣大、光像太陽一樣亮,呼籲一切有良心的人應該有責任掃除黑暗,使其變成一個充滿光明的世界。
  「受開明家風和救國理想的影響,無論是否與毛澤東相戀,楊開慧走上激進的革命道路是大概率事件。她的兄長楊開智上大學時就是社會主義研究小組的創建人。只不過,與毛澤東的相戀讓她的革命之路迅速找准了方向。毛澤東與楊開慧從來不是誰依附於誰的關係,毛澤東早年的思想有楊開慧的智慧在閃光。」余艶說道。
  1920年冬天,毛澤東與楊開慧在長沙結婚了。1921年冬,楊開慧正式加入中國共産黨。
  毛澤東自責於小看了妻子的胸懷
  2021年6月4日下午,記者來到了長沙八一路的清水塘。這裏是毛澤東與楊開慧婚後的第一個家。門前兩方明亮的池塘,如今依然碧波蕩漾。
  1921年10月中共湖南支部成立,毛澤東與楊開慧在清水塘的家成爲了湖南支部的秘密機關。1922年,楊開慧協助毛澤東等人在此建立了中共湘區執行委員會。楊開慧負責區委的機要和交通聯絡工作,身兼秘書、機要、文印、聯絡、總務等多種職務。余艶告訴記者,毛澤東曾評價過自己所有秘書,結論是「楊開慧最出色」。當年他們手頭拮据,連寫東西的紙都要一省再省,毛澤東經常將想法寫在某張紙的某個角落裏,然後各種勾綫連接。這些手稿正是由楊開慧整理,才形成了毛澤東的諸多報告。
  在清水塘生活期間,他們迎來了長子岸英。平日的清水塘很熱鬧,但楊開慧還是保持警覺。爲了減少響動,她給大門的門環包上了布條,還用鏡子做了暗哨。她將秘密文件裝在枕頭箱裏,日日枕著睡覺。她與周圍農民的關係十分要好,一旦出現陌生人,農民們會主動跑來告訴她。正是有了楊開慧出色的保密工作,毛澤東才心無旁騖地參與指揮了1922年粵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安源路礦工人運動。
  1923年,毛澤東上了時任國民政府湖南省長趙恒錫的通緝名單,只能暫避上海。幾個月後,楊開慧回到長沙東鄉板倉生下次子岸青。楊開慧十分想念肩並肩爲共産主義奮鬥的歲月,於是寫信給丈夫要求同去上海,沒想到毛洚東却在《賀新郎•別友》中寫道:「我自欲爲江海客,再不爲昵昵兒女語。」楊開慧十分生氣,認爲丈夫覺得自己是只知兒女情長的舊式女子,沒有發現自己的革命熱情。毛澤東得知妻子生氣的原因後,頗爲農驚,他自責於小看了妻子的胸懷,很快便將楊開慧母子接到上海。
  此後,楊開慧與毛澤東並肩走過上海、湖南、武漢,她曾幫助滬西紗廠的女工們辦起夜校,向她們傳播婦女解放、無産階級大團結等進步思想;也曾隨毛澤東回到韶山沖,組織農民夜校,向農民進行革命宣傳。直至1927年4月,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剛生下第三個兒子岸龍的楊開慧察覺到,與毛澤東分別的日子恐怕又要來臨了。8月,爲了安全,毛澤東讓楊開慧母子回到板倉。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開慧之死,百身莫贖」
  9月9日,毛澤東發動秋收起義,後率領工農革命軍遠赴井岡山。彼時,遠在板倉的楊開慧忍不住對毛澤東的思念,寫下了大量手稿。「他的身體實在不能做事,太肯操心,天保佑我罷,我要努一把力,只要每月能够賺到六十元,我就可以叫回他,不要他做事了……」「又是一晚沒有入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裏去。小孩,可憐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我的心挑了一個重擔,一頭是他,一頭是小孩,誰都拿不開。我要哭了,我真要哭了,我總不能不愛他。」
  此後三載,時局緊張,楊開慧只收到毛澤東用暗語寫的一封信,說他「出門後開始生意不好,現在好了,興旺起來了」。除此之外,楊開慧收到的更多是噩耗:1928年3月,好友郭亮被殺害於長沙司門口;1928年5月,好友向警予慘死在敵人手下;1928年8月,好友鄭家奕被裝在蘿筐裏掃射致死;1928年,朱德妻子吳若蘭被砍頭示衆。楊開慧似乎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不知何解,我總覺得我的頸項上,好像自死神那裏飛來一根毒蛇樣的繩索,把我纏著,所以不能不早作預備!」
  1929年下半年,楊開慧給堂弟楊開明寫了一封托孤信:「只有我的母親和我的小孩呵!我有點可憐他們……我決定把他們——小孩們——托付你們;經濟上只要他們的叔父長存,是不至於不管他們的……但是倘若真個失掉一個母親,或者更加一個父親,那不是一個叔父的愛可以抵得住的,必須得你們各方面的愛護,方能在溫暖的春天裏自然地生長,而不至受那狂風驟雨的侵襲!」
  楊開慧把這些手稿藏在兩處牆縫裏,直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才被發現。余艶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當年發現手稿時,外層用防水材料包裹得很嚴實,但內部依然發現了被水侵蝕的痕迹。那其實是楊開慧寫下這些手稿時流下的泪水。」
  2013年,爲了創作《楊開慧》系列報告文學,余艶曾在相關單位的配合下,獨自點一盞煤油燈,在斷電的楊開慧臥室中寫了一夜稿件。她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道:「當初楊開慧就是那樣度過了無數個夜晚。那一晚我又冷又餓,晃動的煤油燈和昏暗的環境讓我害怕到顫抖。我想像不到楊開慧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坐在那裏是什麽感受。」
  危險迫近。楊開慧給堂弟楊開明寫的那封托孤信,還沒來得及送出,楊開明就不幸被捕,隨後被押槍決。1930年10月底的某天,楊家周圍忽然多了很多形迹可疑的人,「她從容地在臥室旁邊的雜屋裏燒毀了數份秘密文件,回到臥室後就被敵人抓走」。尹玲指著楊開慧臥室旁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對記者說道。
  國民黨當局用盡方法要楊開慧宣布與毛澤東脫離夫妻關係。但即便他們編造出「毛澤東巳經犧牲」的假消息,楊開慧依然說:「要我與毛澤東脫離關係,除非海枯石爛。我與毛澤東不僅是夫妻關係,更重要的是革命的同志關係、戰友關係,要我背叛毛澤東是痴心妄想。」
  國民黨當局又命令她的好友李淑一去勸說。面對好友,楊開慧泪流滿面:「生命的燈火一旦熄滅,一切物質和精神隨之消亡。可是,我是妻子,要保存我志存高遠的愛人;我是黨員,當災難來了就當叛徒,至少是逃兵,我還是人嗎?你去跟犧牲的向警予、郭亮他們說去,如果能喚回他們,我跟你走。你,能嗎?」親戚的勸說更加直白:「毛澤東人都死了,你搭上性命爲『死人』扛名節有何意義?」楊開慧說:「他死了,紅軍隊伍還在,一個紅軍領導的家屬說變就變,所有的紅軍將士怎麽辦?」
  在入獄的第九天,軟硬不吃的楊開慧磨完了國民黨當局的耐心。他們開始對楊開慧動刑,皮鞭、水牢……1930年11月14日,湖南省軍閥何健下令槍決楊開慧。那一天,正好是楊開慧過完生日的第八天。
  「楊開慧是坐著三輪車去的識字嶺。她仔細辨認著方位,站了一個角度,面向井岡山。正因爲角度稍偏斜,子彈沒有當場致命,劊子手又上來補了一拾才離開。」余艶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道。當天下午時分,有人報告,楊開慧似乎還趴在那裏沒有死,於是劊子手又來到刑場補了一槍。「楊開慧最後是血流盡疼死的,掙扎時,她用手在識字嶺的土地上挖出了兩個血坑。」
  楊開慧死後,毛澤東悲痛萬分,在寄給楊家親戚的信中,他寫道:「開慧之死,百身莫贖。」此後,對楊開慧的懷念貫穿了毛澤東的一生。1957年,毛澤東在《蝶戀花•答李淑一》中寫道:「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飄直上重霄九。」1961年,毛澤東在《七律•答友人》中寫道:「斑竹一枝千滴泪,紅霞萬朵百重衣。」
  此次,《環球人物》記者在識字嶺結束長沙之行的那天下午,長沙天氣陰凉,識字嶺公園裏是一片熱鬧的景象。孩子們在跑,老人們在笑,一群進行黨建活動的大學生在楊開慧就義紀念碑前舉著拳頭,齊聲宣誓道:「這種舍小家爲大家的拼搏精神,就是我們當代青年要堅定的理想信念與便命擔當……」
(隋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