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奇特的現象。
2021年,中國電影票房有472億,全球第一。來到疫情的第二年,這個相比於去年翻倍的數據還算亮眼。但仔細一看,復蘇的繁榮之下,仍有某些驚人的裂隙。
這一年票房前四名,分別是《長津湖》57億、《你好,李煥英》(以下簡稱《李煥英》)54億、《唐人街探案3》(以下簡稱《唐探3》)45億。第4名,《我和我的父輩》,14.7億。如果不是仔細考察,觀衆可能很難發現,票房第3和第4之間,相差30億,出現了嚴重的斷層。
這種兩極分化是前所未有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長津湖》《李煥英》《唐探3》三者相加,拿走了全年總票房的三分之一,是典型的虹吸效應。這也意味著,更多的電影,失去了生存的空間,被人們遺忘。
比起數據,我更關注數據背後的秘密。這個奇特的數據背後,究竟蘊含著怎樣的電影與人的故事。
票房的虹吸
元旦前後,我在視頻平臺一口氣回顧了這三個大部頭。《李煥英》《唐探3》是春節檔的,《長津湖》來自國慶檔。距離上映過去了幾個月,如今放在一起看,我試著理解,爲什麽是《李煥英》和《長津湖》?當然,還有《唐探3》。
《李煥英》和《長津湖》,一個是女性題材,一個是男性的故事。《李煥英》是走心的,是眼泪的勝利,《長津湖》是走腎,是荷爾蒙的勝利。
兩部電影同時也是檔期的勝利。
比如春節檔的《李煥英》,有著觀衆無法拒絕的主題—子欲養而親不待。春節期間,帶爸媽看一部關於孝順爸媽的電影,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李煥英》可分爲兩部分,前三分之二,一個又一個令人爆笑的小品段子,幫助母親買電視,打排球,以及相親,三者無甚關聯,也沒有劇作層面的推進和層次。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段子「足够好笑」。
這繼承了「原作」小品的優秀基因。同名小品改編到大熒幕,小品的特質,一點沒變:人物對白,扯著嗓子,提高音量。《李煥英》角色塑造和表演是春晚式的。橋段設定,故事編排,也是春晚的方式。
當時想,爲什麽《李煥英》要扯著嗓子說話。看到馮鞏客串,說「我想死你們啦」,觀衆一陣爆笑,我突然明白了。
《李煥英》第二部分是催泪的。最後半個小時,電影近似一種MV的風格,將所有泪點傾瀉而出,節奏快,情緒濃度也足够高,最後以一個小作文式的致敬語落幕,賺足了觀衆的眼泪和票錢。
而國慶檔的《長津湖》,贏在戰爭場面的感官衝擊。儘管部分特效有些粗劣,但並不妨礙全程不間斷的戰鬥帶來的刺激、緊張和血腥。戰爭、動作,是香港導演林超賢的拿手好戲,這一點在《紅海行動》中已有體現。
在這些影史級的票房冠軍中,我們看到了電影好壞的另一種指標,是否好哭,是否熱血,是否爆笑。2021年這幾部電影,在這方面做到了極致。
《長津湖》的主體是戰爭場面,沒有故事可言,也弱化了人物的塑造,動機是一種宏大的驅動力—愛國主義。這種力量根植於每個中國人的心中,無須挖掘、無須鋪墊和解釋,生來就有。依靠一些精妙的臺詞和口號,《長津湖》也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共情。
對於中國人來說,反戰的主調,是自我的强大,影片切中了當下中美關係的敏感氛圍,適逢其時地表達了國家强大的自豪感。
最後不妨再提一下《唐探3》。它在票房上的成功,是可以預見的。這個系列耕耘已久了,前兩作反響不賴。陳思誠有商業頭腦,知道怎麽融入更多類型元素:推理、懸疑、喜劇,離岸犯罪也給了他更多創作空間。
第三部野心更大,借用片中臺詞:「密室、本格、黑幫,這麽豐富的元素,小說也寫不出來。」陣仗不小,最終效果却是支離破碎的,越來越聒噪、浮誇,故事也越來越空洞。《唐探3》口碑雖差,但觀衆還是吃這一套,票房也來到了系列最高。
面子上,我們討厭它的粗俗,但身體和錢包很誠實。
《唐探3》的勝利,跟懸疑與推理無關,而是作爲一種鬧劇的勝利,甚至接近屎尿屁喜劇。觀衆中意的,是電梯間毆打護士這種橋段,它的笑點粗暴且直接,不需要動腦子,也不必走心,來自一種純生理的釋放,跟某平臺的短視頻異曲同工。
唐仁這個角色最爲明顯,他走丑角化的路綫,怎麽浮誇怎麽來。他蹩脚口音是模仿港普,頗有點致敬周星馳無厘頭的意味。不過,故事和周星馳喜劇背後的人性邏輯,是相反的。這一點我後面再議。
在這些影史級的票房冠軍中,我們看到了電影好壞的另一種指標,是否好哭,是否熱血,是否爆笑。2021年這幾部電影,在這方面做到了極致。
它們的情緒作用機制足够直接,足够粗暴,追求一種及時的大腦神經遞質回饋,依靠一句臺詞或者一些橋段,給予觀衆足够猛烈的刺激。
消失的真實
《長津湖》文戲薄弱、扁平,這一點是公認的。
易烊千璽飾演的伍萬里,似乎想補足這一短板。創作者有意豐富他的動機,尋找人物弧光和成長軌迹。一開始,他爲了哥哥的認可而參戰,後又想成爲英雄,要殺够20個人。但每一種動機,都是浮光掠影,沒頭沒尾,站不住脚。
如果說電影在文戲上有什麽點睛之筆,恐怕只有三個人沖進敵軍房間那場戲,他們看到墻上的招貼畫,一位性感女郎。三人愣神,忍不住多看一眼。在整齊劃一的人物光譜中,此時我們看到了一點點裂痕,窺見人性的存在—一種真實的欲望。
戰爭片有基本準則—反戰。影片强調了一種觀點,打了這場戰爭,下一代人便無須再打。這一點無可爭議。
但問題在於,本片中,人的多樣性,讓位於宏大的理念。觀衆難看到人物具體的感受,也無從得知人物的命運,電影並不感興趣,觀衆也不感興趣。
我們需要的,是勝利本身。正如《中國醫生》,它講述疫情的勝利,但最後三個患者有沒有得救,對電影來說並不重要。
《李煥英》故事發生於湖北襄樊,但一衆演員全是東北腔。這一點倒也符合歷史,畢竟是個三綫建設的故事。歷史上很多東北工人來此支援。但觀衆很難注意到它的歷史背景,創作者淡化真實的三綫建設,這也無可厚非。
影片點題是「作爲花季少女的母親」,但是片中人物塑造與空間描寫,是校園劇的模式和套路,帶有强烈的錯亂感。人物形象讓位於大量搞笑段子和無休止的煽情,真實性被積壓、抽空,變得飄浮、且不可信。
你很難想像,年輕的李煥英,來自什麽樣的家庭,工作中是什麽樣,戀愛中是什麽樣。編劇的基本常識是,人物的根基在於前史,但本片通通淡化了這些鋪墊。
懸浮,是這些年國産影視劇塑造人物的通病,人物似乎沒有根,也無法落地,體現著編劇導演對真實生活的普遍漠視。
《唐探3》體現著另一種漠視—人性的淡漠。
前文所述的電梯內毆打女護士的戲份,可以詳細展開聊。各方勢力來到一座醫院,試圖取走死者的屍體。但陰差陽錯,唐仁和一名女護士被裝進了屍袋。兩具「屍體」被運到電梯間,女護士在電梯燈光出狀况時醒了過來,被電梯內所有男性一頓毆打,鏡頭切走了,觀衆並不知道她被打成什麽樣。
這是一個令人不適的橋段。女護士是一個無辜的路人,屬於弱勢群體,她被各路黑社會、警察等拳打脚踢,但導演並不在乎她的遭遇。這是一種道德上的冷漠。
周星馳電影也充滿了無厘頭的暴力,可對比的是,《功夫》中猪籠城寨的居民,混混阿星想找個軟柿子捏,却次次吃了癟。這也是喜劇,足够好笑,但蘊含著人性的力量,有創作者最基本的悲憫。
導演陳建斌在采訪中說,選擇檔期時,他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任何好的檔期都不敢選,因爲要避開所有大片。
電影創作是高度模式化的,情節、故事和主題,以及蘊含其中的價值觀、道義是非,都可以講述得言之鑿鑿。但人性也會在細微顯現,且難以察覺。
真實與人性的消失,是這些作品的普遍狀况。
人們不需要
與《李煥英》形成呼應的,可能是一部被大家遺忘的電影—《吉祥如意》,由大鵬導演,2021年1月底上映。
按照大鵬創作的初衷,他是想拍攝姥姥怎麽過年,除夕這天,她怎麽起床,怎麽做飯。
而這些生活細節,恰是《李煥英》極力回避的。
《吉祥如意》讓我們看到了電影的另一種審美功能:尋找真實。大鵬導演把鏡頭對準了一個家庭的內部,姥姥的突然死亡,在家庭內部引起了震蕩,患有精神疾病的三舅,由誰照顧,引發了一場巨大的家庭風波。此外,三舅十年未歸的「女兒」,也終於回來了。影片的第一部分,是嚴絲合縫的紀錄片,當然,也有虛構的部分,你很難發現。
導演在第二部分暴露了自己的拍攝現場。一個有趣的場景是,片子末尾,真實生活中的親戚們,在飯桌上吵翻了天,導演大鵬叫停了所有拍攝。
他把鏡頭移回一個小房間,對準了「演員」—虛構中的孫女,她還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沒有緩過來。同框的還有真實的孫女,她玩著手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而畫外,爭吵不僅沒有停息,反而越演越烈。
我們看到的,不是泡沫中的幻象,而是鶏飛狗跳的生活真相,以及生老病死的真實人生。
導演大鵬拍過《煎餅俠》《縫紉機樂隊》,都是高票房的商業片,鬧哄哄的大路貨。這次轉身拍了部藝術片,充滿了個人趣味和藝術探索,有表達,有旨趣,但也注定得不到市場認可。
一個健康的市場,本該多元的,但現實却形成了典型的虹吸效應,三個大部頭主宰了市場。諸如《吉祥如意》這一類電影,很難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
《吉祥如意》幾乎沒有什麽水花,上映一周也才700萬票房。致力於探討歷史之真實與虛構的《蘭心大劇院》,婁燁大膽拍攝黑白電影,即使有鞏俐和趙又廷坐陣,票房也十足慘淡。
同樣承載著很多個人表達的《第十一回》。最終票房只有7000萬,預計虧損1億多。導演陳建斌在采訪中說,選擇檔期時,他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任何好的檔期都不敢選,因爲要避開所有大片。
對於失敗他也有預料:「我這個故事太複雜了,就是人們不需要。」
年底,《雄獅少年》點映時,不少影評人和業內人士歡呼,這可能是下一部《大聖歸來》或者《哪咤之魔童降世》,會爆。但事實上,《雄獅少年》只收穫2億元票房,並不理想。
《雄獅少年》照樣很燃,很爆笑,製作也精良。區別是,它不是懸浮的神話題材,而走向了現實主義風格,關注留守兒童和底層命運。
多少有點不合時宜。
我們已經很久不曾在影院裏看到底層故事了。
灰頭土臉的底層生活,並不好看。《雄獅少年》的場景再怎麽精緻,也抵消不了觀衆對它的抵觸,角色是眯眯眼,看上去普通,甚至有點醜。場景是鋼筋水泥下的灰暗都市,一些熱門評論是,儘管「很真實」,但就是看著「不爽」。
《雄獅少年》的結局,也是反神話的。少年一躍而起,跳過了高山,但跳不出現實。舞獅,並沒有改變他的人生,他依然是那個底層工人。
在電影院,大衆需要的是神話,而不是生活的真相。
按摩店
我想起一部十年前的法國電影,《神聖車行》。10年來,可能只有極小衆的藝術片影迷記得它,關於它的內核有很多,哲學的,藝術的,或者感慨人生的。
我們都說電影本質是造夢。戰爭、經濟大蕭條,每到特殊時期,電影院就會成爲一個避難所。如今的瘟疫也不例外。
對我來說,它是一則關於電影與生活的寓言。疫情以來,我重新回顧了它,界定語恐怕得下重一點,它是電影消亡的警示預言。
《神聖車行》的劇情概括起來很怪異。一個名叫奧斯卡的男人,坐著長長的房車,化了妝,走出來就是不同的身份,殺手、CEO、乞丐,或者一隻怪物。觀衆慢慢發現,他可能是一名演員,但沒有攝製組,也沒有片場,奧斯卡提供一種上門服務,與觀衆完成一場又一場私人訂制的「造夢」。
沒錯,這就是法國導演卡拉克斯心中有關電影的未來。電影,徹底走進了我們的生活。換個角度講,電影不再是藝術品,也不再是商業産品,而是一種服務,跟按摩也沒什麽不同。
2021年,中國電影的虹吸現象,迫使我們去反思一個問題:我們到底需要什麽樣的電影?
今年1月初,網上流傳了導演小策和賈樟柯的一場對談。前者是拍搞笑短視頻的,賈樟柯是藝術片名導,一場反差極大的碰撞。小策對賈樟柯提出一種觀點,他所代表的短視頻,可能會消滅電影。
賈樟柯楞了楞,說,電影院沒辦法被取代,人們非常依賴一起觀看時情緒的彼此抵達。在他看來,電影院是有儀式感的,是聚衆式觀看的,提供一種人同此心的互動。看電影時,人們發現自己不再孤獨。
《長津湖》和《李煥英》,是這種心理體驗的鮮活例證:特殊時期,我們需要笑、需要哭,需要凝聚民心,共同感受家人團聚的歡樂,共同體會國家民族的强大。
這兩部影片,適逢其時地安放了我們無處安放的情緒。
我們都說電影本質是造夢。戰爭、經濟大蕭條,每到特殊時期,電影院就會成爲一個避難所。如今的瘟疫也不例外。
所以,此時的電影院,具備了另一種意義—逃離生活,或者說療愈情緒的庇護所。而不是帶領觀衆重回生活。
現實够苦了,不然爲什麽還要看電影呢。
至少,在當下,我們可以確認的是,大多數人更需要的,不是作爲藝術或者商品的電影,而是一種心靈服務—電影院,是我們情緒的按摩店。
(何承波/文)
中華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