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外交」代表了我們對未來的一份期待,那就是美中兩國人民能夠基於兩國在世界格局和世界經濟中的重要性,在彼此之間達成一種諒解。
50年前那場中美「乒乓外交」,是一次體育和政治的聯動,球隊間的競技舞臺,意外萌發了推動當時地球上人口最多的中國、綜合實力最强的美國之間關係破冰的契機。
隔絕了22年,兩個國家在混沌中摸索試探、相向而行,跳起了小步舞。從與美國這個對立陣營的核心國家接觸開始,中國推開了更廣闊的世界的大門。
乒乓外交是中美關係破冰史的縮影和標志性事件,它的精彩之處首先在於,這場比賽發出的第一個球早在競技球場之前。
信號
上世紀60年代,中國有2個需要打倒的對象,一個叫美帝,一個叫蘇修,前者是壓在舊中國脊梁上的三座大山之一,後者因蘇聯的大國沙文主義叠加1969年中蘇就珍寶島歸屬問題引發的軍事衝突致關係再度惡化,中美蘇形成了外交上的三角關係。
這段三角關係開始出現的變化,可以追溯到一篇文章。1967年10月,美國《外交季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爲《越戰之後的亞洲》的文章,作者是尼克松。「從長遠來看,我們不能讓中國永遠離開國際大家庭,使它懷有仇恨而威脅它的鄰國,這會助長它的狂熱,在這個小星球上,十億可能最有能力的人不該生活在憤怒的孤立中。」
儘管這些個人觀點對新中國抱有不小的警惕和誤解,但對華認識已少見地從排斥向接觸轉變。毛澤東是這篇文章的讀者之一,據其外孫女孔東梅回憶,毛澤東當時判斷,若是尼克松上臺,美國有可能改變對華政策,中美關係重新成爲新中國領袖考慮的重大問題。
很快,尼克松宣布再度角逐總統寶座,並在1969年如願以償。這年2月,他在一份外交報告中重申了對華新認識。尼克松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在其回憶錄中道出了實情,他將尼克松對華政策調整形容爲一場「均勢游戲」:「我們並不想聯合中國挑釁性地對抗蘇聯,但我們同意有必要遏制莫斯科的地緣政治野心。」
1969年2月之後,毛澤東召集四位元帥商討國際形勢,得出了一個明確的結論:蘇美矛盾大於中蘇矛盾、中蘇矛盾之突出甚於中美矛盾,中美應結束對峙,從兩面作戰中脫身。
但戰略調整不等於中美接近即刻到來,還是個更精細的執行問題。毛澤東想起了在美國的老朋友,記者斯諾。
1970年8月,斯諾受邀再訪中國,他被賦予了向尼克松傳話的角色期待。在他的回憶錄裏,斯諾記下了與周恩來的一次對話:「如果中國追求和解,是同俄國談判可能性大,還是同美國談判的可能性更大?」周恩來答:「我也一直向自己提這個問題。」
一個多月後的國慶大典上,歷史性的一幕對斯諾的提問作出了暗示性回答—美國人斯諾受邀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和他握手的是穿著中山裝的毛澤東。據毛澤東的保健護士長吳旭君回憶,主席之所以如此禮遇斯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觸動美國的感覺神經」,尤其是白宮現主人尼克松。
1969年2月之後,毛澤東召集四位元帥商討國際形勢,得出了一個明確的結論:蘇美矛盾大於中蘇矛盾、中蘇矛盾之突出甚於中美矛盾,中美應結束對峙,從兩面作戰中脫身。
毛澤東和斯諾深談,他釋放了談判的積極信號:如果尼克松願意來,就願意跟他談,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事後,他打趣地和吳旭君說:「我在和尼克松吊膀子,要找紅娘啊。」但斯諾沒能牽成紅綫,他關於此次深訪的文章見報,是在半年之後。毛澤東打出去的第一顆球,尼克松沒有及時接到。
斯諾登上天安門的文字報道,一開始只藏在《人民日報》並不顯眼的一行字裏。可即便2個月後,一張當時的合影照片見報,尼克松和基辛格也沒有注意到。「他們對我們敏銳觀察事物的能力估計過高,他們傳來的信息是那麽拐彎抹角,以致我們這些粗心大意的西方人完全不瞭解其中真意。」基辛格在回憶錄裏寫道。同樣後知後覺的斯諾也表示:「凡是中國領導人公開做的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毛是想以此爲象徵表明他現在親自掌握對美關係……事情做得過分微妙反而達不到通信聯絡的目的。」
彼此孤立敵視了20多年,中美兩國還得通過各個國家的官方「信使」在門外試探,用最原始的口信傳遞冰釋前嫌的意願。這些溝通的嘗試都在幕後隱秘地進行著,尼克松繞開國務院,在往來的信件中免去稱呼和簽名,也不用帶有官方印記的信紙,只保留核心的信件字樣,間接地伸出橄欖枝。
但直到31届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兩國運動員的一次不期而遇,中美關係破冰才有了切實的回音和公開的進展。
機會
1971年,日本乒乓球協會秘書長後藤鉀二一心想辦好家門口的這場世乒錦標賽,抱著「沒有乒乓强國中國參加的錦標賽稱不上‘世界級比賽的想法」,他專赴中國,力邀中國參賽。
參不參賽却不是一個容易做出的決定,「文革」中的中國,無論個人團體、民間官方,做出的選擇都不可避免要「突出政治」。乒乓國家隊經過一番折騰,已多年未參賽,人也不復當年,能否重回原有競技水平爲國爭光,球隊上下沒有底;更重要的是,柬埔寨突發政變,其政府希望中國拒絕有政變集團參加的世乒賽,以示對柬政府的支持。
國家体委內部,「不去」的意見占了上風;毛澤東和周恩來的意見是:我隊應去。
這届世乒賽因中國隊參賽備受關注,日本方面的賽事轉播費都漲了3倍。多年與世隔絕的中國將以怎樣的面貌亮相,輿論中對神秘東方的好奇,超過了對賽事勝負本身的關注,聚集了國外主流媒體的目光。他們的鏡頭尤其關注到了中國運動員莊則棟和美國運動員科恩的一次「上錯車」的緣分。
在莊則棟的自述裏,長頭髮的嬉皮士科恩誤上了中國球隊的專車,從他運動衫上的字樣,大家認出了他是美國人。
在那個中美敵對,叛徒、漢奸帽子滿天飛的年代,中國運動員不能擅自和美國人接觸,這是一條嚴格的紀律。
僵持了幾分鐘,車上沒有人冒險搭理這名美國青年。倒是莊則棟以世界冠軍的氣度打破了僵局,拿出一條杭州織錦,向科恩走去,有人勸他「別去、別惹事、別理他」。
莊則棟捕捉到了國內逐漸鬆動的對美態度變化,他大膽放下了政治對立,轉而用人與人的日常交往看待這次不期而遇,並送上了禮物。毛澤東事後贊道:莊則棟不僅球打得好,還會搞外交。
兩個特立獨行的異國年輕人先於他們的國家完成了破冰。
當他們走下車,新聞鏡頭定格下他們一笑泯恩仇的瞬間,科恩把^錦展示在胸前。第二天,科恩回贈莊一件運動衫,上面寫著「Let it be」,那是披頭士樂隊一張專輯的名字《順其自然》。
美聯社、日本共同社、法新社很快集中報道了這件引人聯想揣測的新聞事件,有文章打出「中美向彼此靠近」的新聞標題。
莊則棟邁出的一步換來了美乒乓球隊更爲積極的反饋——他們能否像其他國家球隊一樣訪問中國?儘管這是一個美國社會團體提出的非官方請求,但引起了中方的政治重視。
意見層層請示到中央,反饋回來的聲音是「時機不成熟」,但指示在最後時刻來了個180度的轉向。
據吳旭君回憶,白天,毛澤東圈閱完「不邀請美國隊訪華」的文件,但晚上吃過安眠藥,毛澤東有些迷糊地讓吳旭君傳達「邀請美國隊訪華」的新決定。吳旭君記起主席的特別交代:吃過安眠藥後說的話不算數。但吳旭君還是再三確認這次算數,才加急傳遞新信息。
毛澤東的決斷也讓大洋彼岸的尼克松喜出望外,對華主動行動竟以乒乓球隊訪華的形式實現。巧的是,半個月前,美國務院剛取消了美國護照赴中國大陸的旅行限制。一切顯得順其自然。
包括美國隊在內的五國乒乓球隊代表團到訪中國,和他們一起遠道而來的還有大批記者,接見他們的是周恩來。
據參與接待的外交部幹部江承宗回憶。交流中,長頭髮嬉皮士科恩拋給周恩來一個問題:「總理先生,你對嬉皮士有什麽評論?」
當時,青年嬉皮士掀起了反叛主流的文化運動,但這一風潮因亂性和毒品遭受批判,這是一個有些刁難的問題。
周恩來回答:「今天,世界上的青年對現狀有不滿,正在尋求貪理……應當允許青年做各種不同的嘗試,…但應該設法找到人類大多數的共同點……如果發現這樣做不正確,那就應該改變,這也是尋求真理的途徑。」
幾天後,一束鮮花轉送到了周恩來的辦公地,送花的人是科恩的母親。
4月14日,美乒乓球隊尚未結束訪華,尼克松宣布結束持續了20年的對華貿易禁令,包括放寬對華的貨幣和航運管制。
這一次,雙方都準確接到了對方發來的善意之球。美聯社一篇報道形容,「乒乓球是通往北京的一個口子」。但踏進國門只是開端,從民間個人和團體,再到官方高層,太平洋兩岸的兩個大國都下定決,把步子邁得更大一些,只是接下來的行程仍需探路人。
探路
1971年,乒乓球隊結束訪華之後的10天《;兩頁來自中國的手寫備忘錄經巴基斯坦駐美大使希拉利送到了尼克松手中。上面寫著:中國政府重申,願意在北京公開接待美國總統的特使或美國務卿,甚至美國總統本人。
美國球隊的訪華經歷也讓尼克松和基辛格確信《被邀請的使節將踏上的是友好國家的領土。
基辛格成了爲兩國直接對話探路的總統特使,但中美雙方相向而行的舉動仍然謹慎且隱秘,他首訪中國的任務就隱藏在訪問巴基斯坦的行程中,就連白宮官員都知之甚少。
基辛格抵巴時,隨行人員約百人,但秘密訪華團只有6人,他裝病,以狸猫換太子的方式從巴總統配合安排的休養別墅離開,飛赴北京。專機於凌晨尚未破曉時起飛,留給他的任務時間只有48小時,行動代號「波羅」,用的是曾到訪中國的西方探險家馬可•波羅的名字。
一行人受到了和預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禮遇,與基辛格會談的是周恩來,他們共度了17個小時。期間,基辛格準備了一篇他自認爲「略帶虛飾」的開場白:「很多人訪問過這個美麗、對我們來說却是神秘的國土……」周恩來舉手打斷他:「熟悉之後,它就不會像過去那樣神秘了。」
彼此心領神會,消除神秘感是這次秘密訪問的目標。
基辛格瞭解並欣賞中國領導人的談判風格:「提出一個合理主張,詳加說明,然後堅持到底。」他在回憶錄裏寫道。
17小時的會談沒有掩蓋雙方的價值觀分歧,且仍保持了清醒和務實:中美關係是飄忽不定的,隨著歷史發展,兩國相向而行也可能只是曇花一現。
但在這位探路人看來,跨過意識形態障礙、擺脫狹隘見地,取得持久成果仍有意義,因爲它意味著雙方在瞭解彼此根本目的上有了更多依據。
「他們的意識形態根深蒂固,其信仰之堅定幾乎達到狂熱程度,同時他們又表現得很有信心,因此,在自己原則範圍內與別人交往時,他們是精細的、可信賴的。」基辛格這樣向尼克松報告他到訪中國的初印象。
7月15日,秘訪中國一周後,尼克松第一次公開宣布了中美兩國關係的外交進展,並稱他將於1972年正式訪問中國。這是一顆投向國際輿論的重磅炸彈,但他們慶幸的是,支持的聲量完全壓過了批評聲。
基辛格的探路者使命沒有結束。3個月後,他再赴北京,執行第二次「波羅行動」任務,但這一回,他搭乘的是總統專機「空軍一號」,隨行人員相當於總統訪問的全部人馬,且公開出訪,爲尼克松訪華作預演。
此時,中國剛剛經歷了「9•13」事件,基辛格感覺到了氛圍的緊張,但風波並沒有明顯干擾訪問工作。
秘訪中國一周後,尼克松第一次公開宣布了中美兩國關係的外交進展,並稱他將於1972年正式訪問中國。這是一顆投向國際輿論的重磅炸彈。
這一次雙方的分歧和外交努力集中在了聯合公報的文本起草上。
周恩來代表中方,不能認同基辛格提供的初稿,認爲措辭「不是真實的反映」,公報應該擺出根本性的分歧,中方不希望在一份模棱兩可、充滿陳詞濫調、不會被遵守的文件上簽字;基辛格這才意識到「中國人並不怕面對現實分歧」,但美方也對過於强硬的文字表述、缺乏共同立場的聲明感到不快。
但誰也不願看到此行變成一場徒勞無功的表演秀。
草擬聲明的工作成了體力競賽,5天內數易其稿的難産之後,公報最終出爐。
這份爲尼克松訪華準備的聯合公報突出了「反對霸權」的共同立場,「霸權」被認爲是對蘇聯擴張的委婉表述,在核心的臺灣問題上,美方聲明以「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爲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的提法被中方接受。
1971年初,中美之間的對話尚且通過第三方拐彎抹角地進行,多的是試探、疑慮、遲滯和等待,到了年末,中美已經建立了直接對話的渠道,摸索出了和對方領導人打交道的經驗。
一條新的道路已經清晰,中國和美國不再各自走在獨木橋上,而是在陽光道上相向而行。兩國元首也迎來歷史性的會面。
煮酒
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率近500人的訪問團抵京,開始爲期一周的訪問,美方專機先後69次在中國機場起落。
當尼克松走出機艙,主動上前握住了等候他的周恩來的手,當天的日記裏,關於這一握手瞬間,他寫下一句廣被引述的話: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短短幾個小時後,中國元首毛澤東向他伸出手,兩人雙手交握長達1分鐘。這是一個注定載入史册的標志性事件,兩個在意識形態上敵對了23年的國家迎來了和解。
會談持續了近一個小時,原先計劃的時間不超過15分鐘。因爲此時的毛澤東已抱恙多時,9天前,他一度突發休克,所幸搶救成功。在那之後,醫療組有了一個政治任務,保證主席按期會見尼克松。甚至在會見現場,醫療組已經把强心劑吸到針管裏面備用。
這是一次煮酒論英雄式的漫談和觀念碰撞。
兩人從寒暄開始漸入佳境。尼克松說:「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改變了整個世界。」毛澤東回答:「我沒有能够改變世界,只是改變了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
不同於戰鬥檄文一般情緒高昂的官方抗議,尼克松眼前這位真實的領袖謙和內斂且幽默。毛澤東談起了「共同的老朋友蔣委員長」,舉重若輕地說起國共互指爲匪的輿論戰,「我們同他的交情比你們同他的交情長得多」。
民主共和兩黨、左右兩派、前任總統、現今的領袖,毛澤東數風流人物。尼克松拋出一連串現實問題,包括他那「不能留下真空,因爲真空總會有人來填補」的主張,和他代表的美國所奉行的盟友信義。
尼克松發現,即便同屬社會主義陣營,中國同蘇聯終究不同,「中國人看起來比較容易相處,原因之一是他們一點也不驕傲自負。蘇聯人一本正經地堅持他們所有東西都是世界上最大的和最好的。中國人幾乎念念不忘自我批評,向人請教怎樣改進自己……他們有意要這樣看待自己,事實上他們也相信自己的文化和哲學極端優越」。他在回憶錄裏分析道。
關於兩位元首還有一個小插曲,尼克松訪華前,毛澤東曾幽默地問埃塞俄比亞的塞拉西皇帝:「社會主義魔鬼是不是應該同資本主義魔鬼坐下來談判?」聽到這個故事,尼克松語帶雙關地回答:「我想你的許多同事一定認爲,我這次來沒有戴帽子,是因爲我頭上長角,戴不了帽子。」
訪華宴會的祝酒詞裏,尼克松引用毛澤東的詩詞:「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以此表達他對中美新關係的實用主義想像。
雙方的共識、分歧和誠意凝結在了提前擬定的聯合公報裏,作爲「改變世界的一周」的收官之作。
尼克松離開中國之前,周恩來給他念了一首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尼克松離開中國之前,周恩來給他念了一首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尼克松從中讀出了詞人的「策略眼光」,而這也成爲中美關係破冰向陽、順勢而爲的極佳注脚。
尼克松訪華並非「乒乓外交」的終點,也並非它取得的唯一成就。2個月後,以莊則棟爲團長的中國乒乓球隊受邀回訪美國,補齊了中美乒乓外交的友誼之環。儘管距離中美建交尚有時日,一個好的開端已經鋪就。
在這之前的1971年10月25日,基辛格二次訪華期間,支持中國重返聯合國、恢復其合法權益的投票得到了多數國家的積極響應,這是基辛格都始料未及的結果。
2021年4月,「乒乓外交」50周年的紀念活動上,98歲高齡的基辛格視頻亮相,面對眼下中美各自變化的心態,他說:「當前的美中關係在重要問題上存在分歧,『乒乓外交』代表了我們對未來的一份期待,那就是美中兩國人民能够基於兩國在世界格局和世界經濟中的重要性,在彼此之間達成一種諒解。」
新的球局已在博弈之中。
(施晶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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