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美國拉開距離:德國的「戰略模糊」

  11月4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對中國進行正式訪問。他是中共二十大後首位訪華的歐盟國家領導人,一同來訪的還有從百餘家大企業中遴選出來的12家德國重要企業代表組成的商業領袖代表團。表面上看,朔爾茨的中國之行經濟意味濃厚。
  俄烏戰爭引發的能源危機下,對俄羅斯廉價能源依賴嚴重的德國經濟遭受重創。儘管在9月份已經儲備了民用天然氣所需的90%,德國依然遏抑不住屢創歷史新高的通脹。在10月份,德國CPI同比達到10.4%,其中能源價格漲幅更是高達43.0%。今年8月德國季調後貿易順差僅為12億歐元,處於2000年以來的最低水準。德國政府近期已將2022年經濟增速預期從2.2%下調至1.4%,2023年更是從2.5%大幅下調至-0.4%。
  德國經濟陷入衰退已是大概率事件。正因為如此,不少西方媒體認為,經濟原因是促使這個「歐盟雙引擎」之一的製造業大國「向東看」的重要原因。不過,如果僅從經濟「救急」的角度來理解朔爾茨訪華,那無疑是對大國外交的誤讀。地緣政治劇烈變動的當下,即便是著眼於經濟的外交行為,其影響也絕不會只局限於經濟領域。在美國清晰定義戰略競爭時,徳國在引導歐盟拓展「戰略模糊」空間。

大西洋裂痕
  當地時間11月8日,美國中期選舉開始,由於此前民調一直傾向於認為民主黨失去對參議院和眾議院的控制,外界普遍認為,主張「美國優先」的前總統特朗普支持的候選人,也許會對拜登政府製造強大壓力。
  儘管美國輿論推測的「紅色海嘯」並沒出現,對歐態度相對「友善」的民主黨也保住了參議院多數席位,大西洋彼岸的歐盟卻依然被嚇出一身冷汗。
  歐盟政治觀察者亞歷珊德拉.博日羅佐夫斯基認為,自從2016年後,歐洲各國特別是歐盟權力機構開始出現了一種「特朗普恐懼症」的現象。用博日羅佐夫斯基的話說,歐盟領導人頭頂懸著的最大一把劍,就是特朗普在4年後的「班師回朝」;相當部分的歐盟決策者擔憂,拜登的執政,只是美國背離全球化大趨勢下的「小陽春」。
  事實上,即使是拜登執掌白宮,美國出臺的多項政策也在延續特朗普的逆全球化思路,這讓歐盟感到如芒在背。2022年8月,拜登在白宮簽署了《通脹削減法案》(IRA)。該法案的核心部分是確保美國自身的能源安全,並且對新能源、基建交通、環保和農業等行業的企業提供巨額補貼,開出的貸款和投資總額是4000億美元,補助週期長達10年。
  同時,該法案規定,在北美進行最終組裝的、電池主要來源於北美地區的電動汽車,可以獲得7500美元的稅收抵免。用白宮官方網站的話說,IRA法案能夠「幫助美國留住製造業,構建美國本土的新能源供應鏈,加強美國製造業根基,支持美國工人以及為美國本土新能源產業創造高薪職位」。
  這份法案,遭到了歐盟多國的強烈批評。德國副總理兼經濟部長羅伯特.哈貝克,指責拜登政府推出此法案是為了「準備再次打貿易戰」,並且揚言要在歐盟層面與美國進行交涉。德國經濟部長最大的顧慮,是美國豐厚的補貼將會奪走大量德國乃至歐洲的投資機會。本來由於能源價格受衝擊的德國汽車製造業,很有可能由於美國IRA法案的高額補貼,面臨大量新能源企業離開德國或者歐洲,讓該行業遭遇滅頂之災。
  法國經濟部長布魯諾.勒.梅爾也贊同德國立場,主張歐盟應該採取統一立場,反擊美國的IRA法案。法國總統馬克龍則宣稱,歐洲也要通過一部《歐洲購買法案》,留住歐洲的新能源供應鏈。歐盟負責內部市場的專員蒂埃裡.佈雷頓則認為,到了必要的時候,可能會在WTO層面就這部法案與美國對峙。
  儘管白宮主人已經不是喜怒無常的特朗普,但拜登沿襲的「美國優先」政策,給了歐盟決策者們這樣一個信號:無論是誰入主白宮,過去那種對歐洲盟友有所遷就的美國已經不存在了。

德國模式
  在當前北約的框架下,幾乎整個歐盟都處於美國的核保護傘下。從價值觀、基本制度到生活方式,歐盟和美國有不少共同語言,但兩者在安全議題上的差異卻顯而易見:美國有著歐洲國家難以望其項背的軍事實力,面臨的地緣安全壓力卻遠比歐洲小;歐洲國家的地緣政治壓力大,軍事上卻要依賴美國。
  這種地緣安全關切上的錯位,也體現在大西洋兩岸的民意中。根據美國皮尤研究中心在2020年的調查資料,德國和美國的受訪者儘管在信任度上大致相互認可,但在地緣安全議題上存在著重大的分歧。其中在「當俄羅斯入侵一個北約鄰國時,你是否贊成應該動武干預」的這個問題上,有60%的美國受訪者認為應該出兵,而德國受訪者持相同意見的只有34%。但在這些受訪者中,又有63%的德國受訪者相信,美國願意在必要的時候出兵保護徳國的安全。
  這份在俄烏戰爭爆發前發佈的週研,也許折射出德國民眾的一個心態,即在美國繼續提供核保護傘的前提下,德國人不大願意過問地緣政治。在冷戰結束後,特別是默克爾時代,德國人不過問地緣政治並且全面擁抱經濟全球化,在一段時間內收穫頗豐。
  從2000年到2021年,德國GDP從1.95萬億美元增加到4.22萬億美元,這增幅在發達國家中算得上佼佼者。把地緣政治與經貿往來分開,是柏林決策者最希望達到的理想狀態。學術界的一個基本共識是,作為世界第三大出口國的德國,一直以來遵循的是「能源依賴俄羅斯+市場依賴中國+安全依賴美國」的模式,搭了一趟全球化的便車。然而這段好日子,在默克爾執政晩期,已經顯露出難以為繼的跡象。隨著俄烏衝突的爆發,這種模式面臨更多嚴峻挑戰。
  特朗普上臺後,發表過諸多針對德國特別是時任總理默克爾的負面言論,指責德國一邊從俄羅斯進口天然氣,一邊又把德國汽車銷往美國的「投機」行為。某種程度上說,這折射出不少美國政治精英的不滿情緒。美國地緣政治學家彼得.澤安,曾用輕蔑的語氣形容戰後德國是「從沒有過地緣政治人才」的國家,並且認為德國戰後的一整套經濟和政治制度,都是「盟國給它安排的」,因此德國看起來超級穩定,卻從沒有過「地緣戰略眼光」。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和國際關係學教授斯蒂芬.科特金則認為,德國抱有的是過時的地緣戰略。「在1970年代西德社民黨政府主導的’東方政策’指引下,德國與當時以蘇聯為首的東歐陣營達成了某種程度的諒解,此後又開始了一系列與俄羅斯延續到開戰前的能源貿易合作。」
  在科特金看來,德國在冷戰結束後繼續打著「和解」的旗號,實際上是與俄羅斯劃定了各自的勢力範圍,而這與19世紀德國首次統一後與沙俄帝國瓜分波蘭、劃分東歐勢力範圍如出一轍。「在德國與俄羅斯達成某種默契的狀態下,通常波蘭和冷戰後出現的烏克蘭就會成為犧牲品。」言下之意,這位美國學者也把如今俄烏戰爭爆發的局面,部分歸罪於德國沿襲自社民黨執政時代的「東方政策」。
  「德國的未來是『綠』(綠黨代表的顏色)而不是『紅』(社民黨代表的顏色)。終有一天綠黨將取代社民黨成為德國(左翼)的主要力量。」科特金認為,綠黨取代「東方政策」遺產濃厚的社民黨成為左翼主要政黨,將扯掉德國和俄羅斯奠基在能源輸送上的紐帶,而這正中美國下懷。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德國之變是否會如美國所願不得而知,下結論還為時尚早。

戰略模糊
  在美國依然有實力對德國戴上「戰略緊箍咒」的階段,德國不得不在地緣政治巨變的情況下,尋求微妙的戰略平衡。這一點,在對中美兩國的態度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在某些學者看來,德國事實上在拉動整個歐盟製造某種「戰略模糊空間」。對於德國乃至歐盟來說,維持戰略模糊空間,不被完全拉入美國的戰略軌道,就是要在美國之外找到新的戰略支撐點。
  在10月21日的歐盟峰會上,27個成員國的政府首腦舉行了長達3小時的閉門會議,專門討論關於中國的問題。據媒體事後報導,之所以有這麼長的討論時間,是為了界定雙方競爭和合作的領域和界線。荷蘭首相馬克.魯特在會上表示,歐盟應該在美國以外以第三極的姿態與中國展開競爭和合作關係。
  針對過去中國和16個中東歐國家發起的「16+1」框架,一些歐盟政府首腦認為,可以順勢轉變成為「27+1」框架,以27個成員國的整體與中國進行對話。根據《柏林國際政治季刊》在9月29日對曾經擔任奧巴馬政府副國家安全顧問的本.羅德的專訪,他認為,相比起美國,歐盟與中國對話的意願大得多,而且也更加樂於維持雙邊經貿關係。
  「我覺得,特別是德國會對美國(的對華)態度有所不適。在制裁議題和某些政治議題上,(德方)不願意說得太直白,因為這被認為是沒有效果的。」這位美國前官員並不否認美國和德國乃至歐洲在對華問題上,從奧巴馬時期開始拉開距離。
  本.羅德認為,到了拜登時期,美國政府的外交政策變成了「民主與專制對決」,這種非黑即白的方式是難以執行下去的,特別是拜登訪問沙特後,這種外交原則實際上已經破產。民主與專制對決’的意味,甚至更加適用於美國國內,或者是一些歐洲國家的內政。」羅德的觀點,事實上道出了德國人的擔憂,即美國國內政治的撕裂、外交邏輯的混亂,沒法讓歐洲產生確定性。
  「向東看」能找到確定性。朔爾茨在與習近平主席會晤時說:「中國是德國和歐洲的重要經貿夥伴,德方堅定支持貿易自由化,支持經濟全球化,反對『脫鉤』,願同中方繼續深化經貿合作,支援兩國企業相互赴對方開展投資合作。德方也願同中方就雙方立場不一致的問題交換意見,增進瞭解和互信,努力穩定、鞏固和發展德中關係。」
  某種程度上說,目前德國的「戰略模糊」,是在尚未完全實現戰略自主的情況下,對外戰略處於過渡期的表現。這個過渡期持續多久尚難預料,但方向是較為清晰的。正如朔爾茨所說:「世界需要一個多極化的格局,新興國家的作用和影響值得重視,德方反對搞陣營對抗,政治家有必要為此負起責任。德方願為推動歐中關係發展發揮應有作用。」

(何任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