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個人,你也能好好活下去嗎?」
2017年,日本作家荒川和久完成了《超單身社會》,書的扉頁留下這句話。
統計預測顯示,20年後的日本,單身人口將過半,獨居人數占四成,荒川和久想像不出,那是一個怎樣的生活圖景。
人們的心裡時常充滿糾結:想擺脫古老的家庭模式,但舊時的組織方式變成文化,約束著要跳出傳統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不少性少數群體。
不生孩子有罪,不結婚有罪。一個叫中村光沙的日本人想出了第三條路,他開了家名叫COLORS的婚介所。走進這裡的男男女女各懷心事,他們來這兒不是為了戀愛,而是想找個人進入以友情為前提的婚姻。
比起傳統婚姻,友情婚不談性,各自保留生活空間和自由。但相對於毫無感情的假結婚,友情婚又少了些功利。這種關係很難被評價:從一開始就寫滿雞毛蒜皮,一切無關浪漫。可選擇友情婚的不少人,卻又想找到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對抗生活的風雨。
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肯是一個已經奔四的已婚男人。對他來說,婚姻是他的避難所,雖然他和太太並不相愛。
年輕的時候肯就明白,自己喜歡男孩子。但是他出生在日本的鄉下,那裡民風保守,坦白自己的性取向是一種無法想像的瘋狂。於是,肯決定一輩子也不向父母透露這個秘密。
從二十歲出頭,肯就開始規劃結婚。那時沒有友情婚的概念,只有一些線上社區會定期舉辦一些意思相近的活動。
經歷了五年的尋覓,肯終於如願和一位同樣是同性戀的姑娘結了婚。「就算沒有浪漫關係,但我們可以一起聊天、喝酒。她是一個同樣有情有義,可以和我正常交談,但又不會讓我情緒化的人。」
只不過,這段婚姻需要從最艱難也是最務實的問題開啟。肯硬著頭皮談一些在浪漫關係裡說不出口的事情。比如,一年的收入是多少?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出去玩通常開銷是多少?「因為一個人的消費觀並不會隨著年歲增長而發生改變。」
肯很感謝這段友情婚,幫他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結了婚,他便可以讓父母感到安心,還能堵住單位同事的嘴,因為同性戀的身份,會直接影響到他的晉升。
像肯這樣的性少數群體在日本並不少見,如果能晚生幾年,他甚至可以前往友情婚介所大方「相親」。
友情婚介所COLORS的創始人中村光沙觀察到,日本社會性少數群體的婚姻需求很難被正視,這一部分人總是公序良俗裡的例外。
中村的青少年時期在美國度過,但當他回到日本,感受到巨大的文化差異。他不明白,明明兩個社會性少數群體的占比相當,但日本的文化裡卻總懷著恥感。「於是我想,可以在這方面做點什麼,直到在網上查到了友情婚的概念。」
後來,中村碰到了一位男同性戀者,他也是通過網路社區的留言板,成功與一位女同性戀者結了婚。男子的這段經歷啟發了中村,兩人一拍即合,也就有了後來的COLORS。
走進這個婚介所的人,都無法自然進入傳統婚姻。婚介所成立的頭一年只招會員,不收任何會費,中村抱著零銷售額的預期開了張。
不到一年的時間,會員達到50人左右,婚介所開始收費,專門幫忙撮合友情婚。到現在,這個生意已經做了7年,會員數達964人,他們平均30歲出頭,成婚率超42%。
過去7年,中村就像做了一場大型的田野調查。他發現,來婚介所的人裡,性別不同,原因也都不一樣。中村覺得,自己是與「未出櫃」的性少數人群聊天最多的人。「來這裡的九成男性是同性戀者,九成女性則是無性戀人群。」
和肯的情況有些不同,娜娜是一個無性戀者,她對同性和異性都無法表現出欲望。不過這個事情,是她到30歲時才意識到的。
她曾經努力和異性約會,希望有一天能收穫一段「正常」的戀愛關係。離親密關係最近的一次,是隨著男孩去了酒店。但這更像是被迫完成的任務。沒等一切發生,她就跑了出去。
娜娜震驚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辦法戀愛。但隨著朋友們一個個結了婚,她感到有些慌張,人生好像變得孤獨了起來。
32歲那年,她把擇偶要求改成了:不需要浪漫關係,有一個可以用心交流的夥伴就好。「一旦過了35歲,這個世界看待單身女性的目光就變得凌厲。那時候,我就成了一個大媽、一個未婚的混子。所以,結婚就是我的目標。」
「沒結婚,肯定有點問題」
事實證明,中村的商業嗅覺十分敏銳。在他創業的2015年,友情婚的風暴正席捲日本。
那時候,民間流行一個名叫Matome Naver的門戶網站,上面會記錄下不少關於友情婚姻的故事。這個網站像一個部落,聚集了很多走不進浪漫關係的男女。在媒體口中,他們是「受挫的日本邊緣人」。
據SoraNews24報導,即便在2016年,在20多歲的日本年輕人中,60%的女性和76%的男性都沒有伴侶,但80%的未婚人群,還是把婚姻看成主要的人生目標。
沒有戀愛對象,進入婚姻便無從談起。有日本年輕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去他的浪漫約會,誰方便我就跟誰結婚。」
雖然覺得不婚有罪,但年輕人們很難說清,罪惡感的源頭在哪裡。
日本人的文化血脈裡流淌著婚姻的規訓。那些過了40歲還沒結婚的人,容易被貼上「人生不完整」的標籤。荒川和久在《超單身社會》裡提到,「日本將有三成男性終生未婚」的消息,會像病毒擴散那樣,在社會上引發恐慌。
其實日本也曾是一個「全民皆婚」的國家。上世紀90年代之前,日本的終身未婚率在5%以下。直到經濟泡沫破裂,銀行開始破產,人們失去「鐵飯碗」,大批「無業遊民」出現,不婚的人生變成一種新的可能。
隨後,在搖搖晃晃的雇傭關係裡,女人開始進職場找機會,結婚不再是獲得經濟收入的唯一路徑。在荒川和久看來,這也是未婚化社會到來的重要原因。
雖然能靠雙手填飽自己的肚子,可不結婚帶來的困擾讓人很難扛下去。
日本的職場流行著一種「單身騷擾」的說法。2016年,一本面向日本30歲左右女性的時尚雜誌《steady》對1000名讀者進行了問卷調查,詢問她們是否因單身身份受到騷擾。結果顯示,九成以上女性都經歷過這樣的困擾。比起男性,來自已婚女性的「催婚」讓她們壓力很大。
一名34歲的女性直言,公司裡已婚的女前輩常挖苦她,「單身就是自由啊,時間和錢都花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了」;還有人說,自己從沒說過想結婚,但每次見到已婚的老同學總被說教「定位不清、眼光太高」。
未婚的困擾同樣沒放過職場男性。即便努力工作,「沒結婚的人,肯定有點問題」,這個刻板印象能終結晉升路徑。「喜歡獨處」「不習慣集體行動」是對未婚員工最密集的評價,這對職場競爭非常致命。
一名陷入「單身騷擾」的40歲未婚男性,工作積極性高、溝通能力也強,但因為不擅長團隊合作,同事將他的個性歸咎於長期單身,缺乏協同和共情的能力。於是,很多與他年齡相仿的男性,由於未婚,做一輩子也沒能晉升到管理層。
加上這些年,日本越來越缺人,少子化的趨勢仍在加劇,截至2022年初,日本人口數量已經連降了13年,2021年的新生兒數量創下二戰以來新低,那些沒結婚的人,就順理成章地變成罪人。
各取所需
當婚姻關係失去浪漫的前提,婚約變成人生道路升級打怪的技能項。
不論是為了職業晉升、回避壓力還是尋求陪伴,進入COLORS婚介所的人們,總還是想擺脫婚姻的負擔,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肯如願以償地結了婚。根據他和太太的協商,兩人可以在婚姻存續期間,各自擁有伴侶。經過一番討論,他們選擇不要孩子。
他再也不用擔心同事們的流言。不過,即便沒有愛情的牽絆,一起生活仍逃不過柴米油鹽。在同居後的兩三年內,肯和太太一度吵得不可開交。有時,僅是因為肯做了很多飯放進冰箱,妻子不同意,兩人就會吵起來。
他們約好,每個月進行一次「業務接觸」,主要是表達不滿、冷靜討論。現在,他們已經共同生活了十年。有時候,肯聽聞同事結婚十年,婚姻關係惡化的事情,他覺得這也再正常不過。
與傳統婚姻不同,沒有了愛情的濾鏡,進入友情婚的人們,要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危機都提前想好,白紙黑字列明白,很多婚後的矛盾都是意料之中。
不少研究成果稱,濃烈的熱戀階段通常不會持續超過三年。中村光沙覺得,那些沒有離婚的夫妻一定有一些根本的特質是一樣的。
婚介所將報了名的顧客稱為學員。當提交了報名材料,婚介所會對其進行面試,只有確定基礎條件過關的學員,才能走到牽線搭橋的那一步。
COLORS會給每位會員提供一本《交流手冊》,裡面陳列了婚姻裡各種可能引發爭吵的大事小情。會員需要一條一條比對交流,提前約好誰洗衣服、誰做飯、誰帶孩子、誰刷碗。據說,一位學員和相親對象曾持續聊了8個小時。
如果能走到結婚那一步,雙方可以簽訂一份「結婚契約書」,商議好財產、生育等現實問題並送去公證。
相比把太太看作伴侶,肯還是覺得他們像「命運共同體」。在這個屋簷下,兩人為了各自的生活目標,維繫著這個體面的小家。「有人會說,無法和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覺得這因人而異,看你要什麼,我更看重的是職業晉升。」
大丸的處境和肯有點像,不過,他選擇友情婚,除了應付公司的壓力、讓父母滿意,還因為他想成為一個父親。
大丸說,當他發現自己可以敞亮地通過友情婚,和別人協商成為夫妻,他覺得很激動。現在,他們通過試管技術有了一兒一女,孩子成了他生活的動力。「很累的時候,看到孩子的笑容,心情也會放鬆很多,妻子和孩子是我的恩人。」
無愛的關係能走多遠?
沒有了愛情的濾鏡,選擇友情婚的人們要直面一地雞毛。
耳美子是一位女同性戀者,來自一個並不健康的原生家庭。她在經歷了上百場友情婚相親後,與現在的丈夫訂立了婚約。
遇見丈夫的時候,她正處於人生的低谷期。那時,她因為工作屢屢犯錯被解雇。不久後,她便被診斷出注意力缺陷,這場病讓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耳美子的丈夫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不過她不在乎,因為她對男人的樣貌也不感興趣。她覺得,之所以選擇丈夫做自己的友情婚物件,是因為他是個能夠信任的人。
「我有同性的愛人,不過我們的關係處得也並不好。不要總想像浪漫的婚禮,多想想追悼會這種事吧,面對麻煩的親戚,你希望他會怎麼做呢?」經過幾年相處,耳美子和丈夫之間仍沒有愛情,但更像是摯友。
比起耳美子,娜娜沒那麼幸運。她找到了一位條件相當的男人結了婚。但很快,她又走出了婚姻。
雖然一切都商量得很順利,但在籌辦婚禮期間,娜娜發現她的溝通方式和丈夫差異很大。丈夫在一家大企業工作,能力很突出,每當跟他商量事情做決定時,他就會變得沉默。他們的談話總無疾而終,娜娜覺得心累。
因為兩人的工作性質,他們有時會長時間居家辦公,一直相互躲著變得很不現實。時間一久,她徹底放棄了努力。因為曾經對婚姻有過期待,現實生活讓她感覺更加孤獨。後來,她換了公司,沒人再關心她結婚與否,她發現自己徹底失去了結婚的理由。
經歷了一段潦草的婚姻,娜娜覺得,相比消滅孤獨,更重要的是想清楚,自己在友情婚裡究竟想要什麼。「有時候,敢於鑽進友情婚的庇護所,也要敢走出來,開始下一段生活。」
關係沒有標準答案,相比給婚姻設定一個所謂理想的模式,耳美子覺得,不如一起創造適合兩個人的最佳狀態。
「聽到友情婚,你可能會覺得,這就是找一個絲毫沒有浪漫情懷的人,但我覺得這其實是友情和浪漫的混合體,並不是純契約關係。」耳美子說,一想到有一個能安心生活的家,有一個丈夫這樣能信賴的人,心裡就很安定。
最近,她看著丈夫,覺得他真是個不錯的人。她給他拍了不少生活照,還特意給他建了個「老公資料夾」。耳美子覺得,比起愛情或暗戀帶來的情愫,擁有一個讓人精神狀態健康的夥伴對她更重要。
就在中村創業那年,烏拉圭總統何塞·穆希卡在東京外國語大學發表了一場演講,他的一段話被荒川和久寫在了書的結尾:
「一定要擁有一個家庭。這個家庭並不僅是有血緣關係的家庭,而是指『思想上的家庭』,有相同思想、看法的朋友也算。人生的路,不要一個人孤單地走。」
(劉瀚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