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還說頭髮長了,該剪剪,晚上9點多還喝了優酪乳,凌晨4點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厲害,居然就這麼去了……」5月9日清晨,上海電影譯製廠導演孫渝烽接到秦怡女兒的電話,對方這樣對他說道,他才知道,秦怡去世了。掛了電話,孫渝烽獨坐許久。他和秦怡已經共事、相識60餘載。
「太突然了。」孫渝烽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儘管去年1月過完生日,秦怡已經百歲,但她無論精神還是身體,看起來仿佛永遠不會疲憊,讓人忽略她的年紀。
幾年前,她上廁所時跌一跤摔壞了腿,住進醫院,再沒出來。疫情前,孫渝烽去看她,她笑呵呵地說腿已經好了,能起來四處走,說著,「嗖」地把一條腿舉起來,舉得老高。再往前數幾年,孫渝烽去家裡看她,已經九十幾歲的秦怡自己獨住,請的保姆只有白天來,有一次保姆有事提前走了,秦怡一看洗衣機洗了一條被單也沒晾,自己登高把被單晾了。
孫渝烽擔心她,「這麼大年紀,一個人行不行?」但她早習慣了。銀幕上,她是「林潔」、「林紅」、「芳林嫂」,是「新中國22大電影明星」之一;生活中,她對好友、原上海影協秘書長葛燕萍說過,她是家裡的「重體力勞動者」,照顧臥床20多年的丈夫,再照顧精神分裂的兒子,「登高爬低」的事從來都是她做,儘管她自己也曾患癌,開過7次刀。
秦怡是盼著自己長壽的,因為不敢死,她要照看兒子,兒子沒了她,可怎麼活?算是遂了心願嗎?85歲那年,兒子先她一步走了。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再算上年輕時經歷的那些欺騙、背叛、家暴,有人說她這輩子的運氣只在電影裡,更多人說她心態好,她自己說:「人終究都有過美好生活的願望。但我從不認命,我會分析,就像剝桔子,把這些心結一個一個、一層一層地剝開。」她剝了大半輩子,直到2022年5月9日,這一生所有的沉重與洶湧都卸去了。
「電影瘋子」
「秦怡離開以後,20世紀最具標誌性的女演員好像就沒有了」,「20世紀30年代的女演員,她是最後一個。」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儘管是20世紀的標誌,年輕觀眾也知道秦怡,並不因為她是一個常出現在電影界活動和晚會上的符號,而是因為作品。95歲那年,她還參演陳凱歌導演的《妖貓傳》,「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正是秦怡的演繹讓元稹的詩句在大銀幕上有了具象呈現。
94歲時她還自己寫劇本,自己籌錢,一心扮演那個在她心中醞釀了十年之久的角色——女科學家,前往青海拍攝電影《青海湖畔》。孫渝烽擔心四千多米的山頂實景拍攝她吃不消。秦怡回答:「我還真行。真的,不知道哪來的那股子勁頭。」
那股子勁頭她一直有。秦怡生於上海一個舊式大家庭,命運的安排原應是穿著她最愛的藍洋布碎花旗袍,早早嫁人,坐在弄堂裡擇菜淘米,掰下雞毛菜上的黃葉。偏偏在洋行做帳房的父親比別家爸爸開明,允許她「兩毛錢看一部新電影。如果是老片,只要五分」。《火燒紅蓮寺》《荒江女俠》……居然還擠在人群中去看了邁爾斯通的《西線無戰事》,她能背出幾乎所有三十年代稍有名氣的中國導演和演員的名字。
16歲,家裡給她定了親。那時「八一三」事變已經爆發,閘北、南市相繼被炸,上海陷入一片火海。剛在學校演了《放下你的鞭子》的少女,一心想到前線當戰地護士,內心深處的「那股子勁頭」第一次冒了出來,她居然離家出走,先到武漢,又去重慶。
那時,重慶聚集了全國各地而來的年輕人,他們等待機會,參軍投入抗日。還沒找到機會參軍,面目姣好的秦怡倒先被中國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史東山和應雲衛在劇團外發現,陰差陽錯進入製片廠,成了一名演員。
短短幾年,演了電影又演話劇,秦怡居然闖出名聲,在演出了《天國春秋》《欽差大臣》《面子問題》《茶花女》等一系列話劇之後,秦怡成長為與舒繡文、白楊、張瑞芳齊名的重慶話劇界「四大名旦」之一。她在楊村彬執導的《清宮秘史》中演珍妃轟動山城,連蔣介石、蔣經國都去看她的戲。40年代的知名左翼導演應雲衛對秦怡說:「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是一個適合以電影、話劇為生的人。」也是那個階段,秦怡摸索出適合自己的表演風格。她曾說,有一種演員可以利用技巧扮演各式各樣的角色,另一種通過真實感受演繹某個方面與自己相似的角色,而她是後者。
一晃又是幾年,當秦怡24歲和趙丹同拍《遙遠的愛》時,她已經是知名電影明星。但她真正讓人記住的角色,是在1949年以後。
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感慨,「當時的演員都面臨轉型問題,因為社會在轉,演員的美學觀念、創作手法都要跟著轉。」相當一部分曾在上海灘熠熠生輝的大牌明星,新中國成立以後,因為適應不了美學觀念的轉變,陷入失落和焦慮中慢慢消沉,最後消失,秦怡的第二任丈夫金焰就在此列,秦怡卻是舊上海那一批演太太小姐的演員裡,轉型相對最早、也最成功的一個。
如果說,離家出走是改變可以改變之事的勇氣,那麼當現實不可改變時,秦怡也擁有接受無法改變之事的靜氣,也正是這種智慧,她度過了那些人生至暗,成為一個歷史的同行者。
出生在上海的秦怡,為了儘快扮演好工農兵角色,主動去西康礦山體驗生活。鋅礦、銅礦、煤礦……各種礦她都跟著下去過,她後來回憶,「無法描述的險情時時刻刻發生,好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1950年拍攝《農家樂》時,秦怡奔赴膠東萊陽深入生活,住在堆牛糞的草屋,跟農民同吃同住,一起下地勞動,用牛糞暖炕,因為太臭,她把鼻子堵得透不過氣。
她通過改變自己來跟上時代的努力很快收到回報,1956年,秦怡在《鐵道遊擊隊》中扮演的芳林嫂是可信的,這個膠東農村婦女的角色與她在《女籃5號》中扮演的林潔、《青春之歌》裡的林紅一起,成為秦怡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
丈夫金焰說秦怡是「電影瘋子」。金焰對電影的要求很高,秦怡卻不,金焰常說「什麼蹩腳片子你都看」,秦怡說:「有時看到哪些缺點,自己拍片就可以警惕」。在幹校的那些年,秦怡白天參加高強度勞動,但是只要晚上放電影,無論多晚,她都拿好小板凳等著。《列寧在一九一八》《列寧在十月》《偉大的公民》……是電影幫她頂住了那些艱難的歲月,每當她完全靜下心來去沉思角色,那也是她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刻。
進入80年代,當電視興起,秦怡又積極地投入電視劇拍攝,1982年,她憑藉電視連續劇《上海屋簷下》,獲得了第一屆大眾電視金鷹獎優秀女演員獎。
石川覺得秦怡像水,「水者無形,能禦萬物」,「無所不能,擇時而動」,這大概是她長壽且始終未被時代大潮所拋棄的原因。
「但凡女人受的苦,我全受過了」
舞臺始終給秦怡留有一束追光,而在追光之外,是她只能獨自消解的生活難題。秦怡有過兩段婚姻,第一段婚姻她還懵懂,被軟磨硬泡著嫁了,大她10歲的丈夫陳天國同為演員,卻只曉得喝酒,喝醉了打老婆,有一次一隻碗扔過來,秦怡身上落了永久的疤。19歲懷上女兒,逃走的勇氣又來了。
結束婚姻時,父親也離世,秦怡不但養孩子,還擔負起一大家子的開銷。她只能把小小的女兒送回老家交給母親,自己拼命拍戲,女兒卻從此與她疏離,成年後三十幾年不與秦怡來往,直到秦怡晚年,兩人才和解。
第二段婚姻有過愛,高大英俊的演員金焰30年代就已成名,曾是秦怡少女時代的偶像。那是與阮玲玉傳過緋聞,與王人美共度11年婚姻的大明星,他無法專心愛秦怡一個人。她又想到了逃。
1958年,金焰在拍攝電影《暴風中的雄鷹》時來到西北藏區,為了抵禦高原的寒冷,金焰大量飲酒造成胃出血,纏綿病榻。秦怡放棄了離婚的想法,她不忍心在金焰病倒時離去。四年後,金焰不得不進行胃切除手術,手術引起的併發症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這個曾經高大英俊的男人在秦怡的照料下於病床上度過餘下的歲月,直到1983年去世。
就在丈夫病倒後不久,兒子金捷在秦怡當年離家出走的年紀,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從此被困在時間裡。作為民進上海文化藝術委員會委員的彭陽有段時間常到秦怡家裡去,小弟(金捷小名)看到她背的包漂亮,就好奇地走來摸,秦怡趕忙說:「你不要去動小姐姐的包包哦。」彭陽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那時候小弟已經50多歲,事實上遠遠年長於彭陽,但因為病,他是秦怡永遠的小孩子。
小弟的精神分裂症一度發展到狂躁症。在秦怡53歲那年,兒子對她揮出了第一拳,秦怡再度深陷暴力漩渦。前夫對她家暴,她可以離開,但患病的兒子對她揮出拳頭,她能怎麼辦?秦怡對彭陽說過,「但凡女人受的苦,我全受過了。」每次面對孩子狂躁的拳頭,秦怡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打媽媽的臉,媽媽明天還要拍戲。」
秦怡照顧孩子整整43年,43年中包含的全是瑣碎的、日常的和煩惱的事,是做不完和說不盡的事。孩子離不開人,要長時間出門時,不管是活動還是會議,秦怡只能把小弟帶在身邊,只要外出,無論自己還是小弟,總要收拾得妥妥帖帖,那是她自己更是孩子的尊嚴。
朋友們心疼她,問,要不把小弟送福利機構一陣子?她堅決不肯。秦怡的小皮夾裡,一直放著一張兒子3歲時的照片,胖乎乎的小臉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淡淡憂愁,秦怡多次對孫渝烽講:「對小弟我這個做母親的是有負罪感的。在小學時就發現小弟有點不正常,可那時候工作太忙,沒有好好照料他。」她總覺得,如果能早點發現及時送醫,或許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44歲那年,秦怡被確診腸癌,此後她經歷4次大病,開刀7次。醫生曾斷定她活不了多久,但她還是撐過來了,她得支撐這個家。
原上海影協秘書長葛燕萍告訴《中國新聞週刊》,自從腸癌開刀,秦怡就落下了腹瀉的後遺症。每次外出拍戲或參加活動,她都嚴格控制進食和飲水,常空著肚子候場,以免影響進度。「每次去她家接她,她都已經提前收拾停當,從沒有因為身體或家裡的事情耽擱而不準時。」葛燕萍說。
這個上海女性的俐落與優雅,像是刻在骨子裡。前幾年,石川在一個活動現場見到秦怡,她穿著最喜歡的藍底碎花連衣裙,石川等幾個小輩誇她:「秦怡老師今天真漂亮。」秦怡對自己還是有小小的抱怨,「我這幾天腳疼,就穿個平底鞋,不然我要穿高跟鞋。」
她對自己的傷痛過往從不避諱,身邊走得近的朋友都聽她提過,但那並不是祥林嫂式的抱怨,而是一種接受,接受那些暗礁是生活的組成部分。她也開得起玩笑,因為做過很多次手術,秦怡常說自己是個「殺千刀的女人」。她割過膽囊,說「別人是孤膽英雄,我是個無膽英雄」。
前些年,葛燕萍給電視劇《激情年代》當策劃和製片,秦怡聽說了,熱心地提攜她,去給電視劇任出品人。每次出席活動遇到前來合影、簽名的觀眾,秦怡也從不拒絕。
2017年春節前,孫渝烽給秦怡打電話拜早年,說「節日裡你該好好休息休息了」。她卻說,「我一點也休不了,事兒都排滿了。」孫渝烽有時看她實在累,勸她別去了,她才說出肺腑之言:「我必須工作,要不是工作,我活不到現在。」
1983年,丈夫金焰去世,秦怡61歲。2007年,兒子金捷去世,秦怡85歲。去參加了小弟追悼會的孫渝烽一直無法忘記秦怡那天不知所措、無淚發呆的眼神。很長一段日子她才頑強地走出喪子之痛,金捷去世的第二年發生汶川地震,她把積攢多年留給小弟的20萬元全部捐了出去。
在年近90歲那年的一次訪談中,秦怡說:「我的人生怎麼搞得亂七八糟的……我所有的婚姻生活和愛情生活是一塌糊塗……人家還羡慕死我了,好像我多不得了似的,我卻什麼感覺都沒有,忙忙叨叨就老了,沒想到這麼快就90歲了,竟然沒什麼好的回憶。」
她美好的回憶都在電影裡,她在94歲登上高原拍攝電影時,「笑得很燦爛的面容」讓孫渝烽想起她曾說過的那些話:「只要活著就要努力工作。」「活到一百歲,我也要幹電影。」
如果說,她活過的這一百年也似一部電影,那麼也許最後的鏡頭應該定格在1938年的那個清晨,16歲的秦怡離家奔赴抗戰前線,到碼頭那一刻,跳板已經撤掉,船正在離岸。她不管不顧,緊跑幾步,閉著眼睛縱身一躍。從此,弄堂少女的生活甩在了身後,而醞釀出那「一躍」的勇氣,以及接受「一躍」所帶來一切後果的寧靜,就是她這一生。
(李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