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子丹:葉問之後

  甄子丹在《葉問》裡創造了一種「日字沖拳」的招式,雙手在胸前交替沖拳,迅如疾風。幾年後,他在電影《武俠》裡用洪拳打,使出一招斜著沖拳的招式,觀眾一看就興奮了,像是辨認出了什麼密碼:這是葉問!
  「大家覺得我打什麼都是葉問,都是詠春,」甄子丹哭笑不得,「很莫名其妙的。」
  對於演員,這是一種幸福的煩惱。《葉問》成了甄子丹的代名詞,讓他在動作片的世界裡有了堅固的一席之地。四部曲系列完結後,不斷有人找他拍第五部,他拒絕了,「我認為最好的東西必須要有一個段落,一個句號。」
  2019年《葉問4》上映,甄子丹告別了這個為他帶來巨大成功的角色,為12年畫下句號。後來這幾年,他嘗試過各種角色,有的是回歸,有的是新的嘗試,比如《怒火·重案》裡凌厲的綜合格鬥,《肥龍過江》的功夫喜劇,以及眼下這部武俠動作片《天龍八部之喬峰傳》。1月21日,大年三十,《天龍八部之喬峰傳》上線網路平臺,並於兩天之前在香港院線上映。
  告別葉問之後,甄子丹要走向何處?

武俠
  拍《喬峰傳》是王晶的主意。王晶和甄子丹從2017年的《追龍》開始密切合作,王晶說起《天龍八部》這個項目時,甄子丹一開始很拒絕,覺得只有電視劇才能拍得清楚。王晶讓他先看看小說再講。
  在廣州隔離的一段時間,他翻開《天龍八部》,開篇是段譽,等到喬峰一出場,他被吸引了,不自覺地犯了「電影病」——腦海裡開始演畫面,想像怎麼改編,自己怎麼演。讀到第五天,他跟王晶說,我想好了,我知道怎麼處理。
  在他的構思中,在兩小時內講喬峰的故事,必須選擇最精彩的段落。比如,與阿朱的愛情一定要有,最經典的臺詞也要留下。於是故事從喬峰受馬夫人陷害、含冤離開丐幫講起,一路受冤屈、失手殺阿朱、對戰段正淳,最終與慕容復決戰,經典的類型片結構。故事收尾於喬峰遠走契丹,戛然而止,埋下伏筆。
  「這不是一次翻拍。」甄子丹強調了兩次,「就算你沒讀過金庸也沒關係,可以感受到,這是一個江湖武俠片。」不是翻拍,意味著可以減輕原著帶來的負擔,留下喬峰的人格魅力,抽取情節,重新講一個故事,打造一個武俠世界。他的參與遠遠超出主演的範疇,最終擔任了總導演,全面把控。王晶也樂於給他百分之百的創作空間,「他也知道我是有想法的電影人,所以他就扮演一個製作人的角色。」
  觀眾看《喬峰傳》,大多還是想看甄子丹怎麼打。電影公司當然也明白,定檔海報的宣傳語直白地寫著:大年三十,打個痛快。甄子丹希望能夠讓武打返璞歸真,拍喬峰的打戲,他想呈現最原始、最有質感的體驗。當他打出降龍十八掌,也不會有一條龍從身後飛出來。
  「拍一部武俠片,沒有武的質感,那只是拍MTV而已,擺一個pose,慢鏡頭在空中轉。這也是近年來,我看到很多影視作品的一個方向,我個人不太喜歡這種風格,越來越缺乏武俠片的質感,只是一個臉譜化的世界而已。」甄子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翻身
  甄子丹並不是一開始就對電影有如此清醒的認識。
  入行超過40年,他曾經回想前20年,並沒有思考拍電影是為了什麼,自己的追求又是什麼。那20年中,他的追求就是把動作做好,拍出更精彩的打戲。
  那時,他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角色都是反派,比如《黃飛鴻2:男兒當自強》的朝廷大臣和《新龍門客棧》的東廠公公。直到《殺破狼》和《導火線》,甄子丹終於以正面角色大放異彩,綜合格鬥(MMA)風格釋放得淋漓盡致。看慣了銀幕上舞蹈一樣的武打、飛來飛去的輕功,乍一看拳拳到肉的凌厲乃至暴虐的打法,觀眾耳目一新,每一拳都像打在自己身上,似有痛感。過往的武打片,從未展示過這麼多的傷口和真實的生理反應。
  「什麼是真實?真實就是有缺憾。比如說你出十拳,對方肯定能擋十拳,這不可能的。」他說,「真實的狀況,你可能打不到,你可能閃不了,甚至你可能中招,每一招都可能有一些缺憾。」
  甄子丹少年時就喜歡嘗試各種風格的武術。11歲那年,他家搬往美國波士頓,母親麥寶嬋在當地開武館授徒,曾被美國武術界選為十大武術教練之一。甄子丹不僅學母親的傳統武術,對西方的格鬥也頗有興趣。
  麥寶嬋教過一個女徒弟,女徒弟的弟弟後來在香港當導演和武指,經過姐姐的介紹,他發現了甄子丹。在一次試鏡之後,他給了甄子丹一份合同,簽他三年。這個導演叫袁和平。
  那是香港動作片的輝煌年代,遍地是機會,也處處是競爭。當時,香港動作片有四大著名班底:洪金寶的洪家班、成龍的成家班、劉家良的劉家班和袁和平的袁家班。江湖規矩分明,不能隨便亂竄,有一年洪金寶想找甄子丹演戲,必須先跟袁和平打招呼。
  但機會並非均等地攤在每個人身上。成龍和洪金寶依託如日中天的嘉禾電影公司,爆款動作片迭出,幾乎佔領整個市場。他們扭轉了觀眾對動作片的喜好,時裝動作片風潮來了,《A計畫》《快餐車》等成了票房靈藥。另一邊,袁和平則三年沒電影拍,甄子丹跟著停工三年。直到袁和平也拍起時裝片《特警屠龍》,1988年的香港,一種新的風格出現了。
  袁和平卯著勁想打個翻身仗,如果不成功,就真沒飯吃了。但他沒有成龍那麼多製作費,拍不了大場面。正不知道怎麼辦,甄子丹直著性子說:我想到了,我們沒錢去堆,就打個人風格。他的風格就是真實和時尚,不用道具,直接上陣肉搏。少年時學的藝,派上了用場。
  這種風格一直延續到將近20年後的《殺破狼》。製片問他需要什麼道具,他什麼都不需要,只要跟吳京兩個人打,「兩個人的風格,不是道具能做出來的」。
  《殺破狼》和隨後的《導火線》上映後,甄式武打風格正式確立,「拳拳到肉」成為賣點,新的風潮來了。

對手
  然而這還不夠,他還在等一個角色,直到等來葉問。
  2009年開啟《葉問》系列,創造了黃飛鴻之後最成功的功夫片角色。《葉問》改變了甄子丹在觀眾中的形象,他不再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武打機器,也可以演一個有血有肉、會講笑話的儒雅武者。
  但是漫長的十二年,幾乎耗盡了他的熱情。拍完三部時,主創們宣佈不想繼續拍了,直到幾年後又找到一個切入點,才拍了第四部,宣佈正式封箱。當時有人問他,拍完《葉問4》最後一場戲是什麼狀態?「解脫了。」他說。
  「為什麼大家覺得我演葉問那麼好,也是加上導演的配合、劇情的鋪墊,讓大家完全投入那個世界,人物才成功了。比如我認為有一些作品,我自己演得其實也蠻不錯的,但可能在另外一些方面沒有達到那種感染力、傳播力,在故事、劇情,甚至對手方面,稍微有一個沒有達到,這個人物就不會跳出來。這也是葉問成功的一個原因。」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鏡頭前,他遭遇過很多強大的對手,但讓他提起十二分精神去打的,只有兩位。
  一位是拳王泰森。《葉問3》中請來泰森與甄子丹對打,泰森不會拍戲,所以不會留手,避不開就很危險。泰森有一招勾手,甄子丹如果閃得太早,拍不出效果,閃得太晚,則容易中拳。他鋌而走險,等到最後一刻閃開,刹那間,泰森的拳風拂在他臉上,像一台大貨車沖他駛來。
  另一位是李連傑。他們多次交手,最經典的一幕是《黃飛鴻2》裡的決戰。當時徐克找來甄子丹,就是為了給李連傑找一個最強的對手,製造最強大的壓力。兩人在竹竿之上飛來蕩去,一個出手快,另一個就要更快,如果慢了半拍,就要重來一遍,甚至被打傷。
  甄子丹與李連傑相識很早,1982年,兩人曾是北京武術隊的隊友。1980年,北京武術隊到美國波士頓交流,來到甄家的武館,武術隊領隊看到甄子丹,說了一句,這孩子身體素質真好,如果來北京訓練,在國內也能拿冠軍。原本可能是句客套話,但當年少的甄子丹過於淘氣時,麥寶嬋又想起了這件事,聯繫上國內體育部門的領導,把兒子送上了去北京的飛機。
  因為華僑身份,他單獨住在一個學生賓館,每天坐113路公車再轉車,到什刹海體校訓練,前後一年多時間。他坐在車窗邊,看著窗外,公路上見不到幾輛汽車,滿街都是自行車。
  體校的訓練非常重視體能。隊員們超強的彈跳和速度,輕易空中翻騰三百六十度旋轉,讓他覺得像超人一樣神乎其技。經過大半年時間學習,他慢慢明白了竅門:只要加強體能,就能達到體操一樣的彈跳和爆發力。「現代武術套路訓練的優點,就是把一個人的身體素質提升到最好,讓你跳得最高、打得最快,速度和爆發力提升到最佳狀態。」後來拍電影,速度、彈跳、爆發力的優勢,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北京的訓練生涯。
  那時候李連傑的《少林寺》剛上映,甄子丹雖然跟他同隊,但只見過他一面。有一次,李連傑回隊裡接受武術雜誌採訪,兩人與教練吳彬合了一張影。那時,李連傑剛剛走紅,甄子丹還沒觸碰過電影,不知道未來會做些什麼。十年後,兩人在《黃飛鴻2》片場相遇,最有俠氣的黃飛鴻遇見他最強大的敵人,兩人在竹竿上過招,貢獻了香港動作片史上最經典的決戰之一。

前衛
  每逢結婚紀念日和妻子生日,甄子丹都要下廚做幾道菜,這已經成了家中慣例。他不是一個手藝高超的廚師,但烹飪的基本原理是懂的:「醬油啊、油啊、蔥啊、糖啊,都是一樣的材料,為什麼有時候能夠炒一碟好菜,有時候就炒得不好?」他覺得武打片也是這樣,「其實元素都在那邊,就看你怎麼炒的。」
  最近十年,甄子丹常常在好萊塢拍片,參演了《俠盜一號》《極限特工》《花木蘭》等作品。在作為星球大戰外傳的《俠盜一號》中,他飾演的盲僧頗為出彩,使用的招式是中國棍術。在這一時期,好萊塢需要的華人動作高手的角色被他頂上。他發現,好萊塢始終在學習中國功夫片裡最好的東西,炒出了不同的菜。
  「如果細心去看,包括漫威啊、星戰啊,都充滿著我們早期累積出來的香港武打電影風格,比如凌厲、都市、快剪接、爆發力、細節誇張等等。」他說,「現在他們還在用,然後用嶄新的機器、最新的特技給包裝起來,就變成他們的產品。」
  好萊塢的同行告訴甄子丹,他們也研究過他的《殺破狼》《導火線》等作品,怎麼分鏡頭、怎麼拍、怎麼剪。這讓他越發自信,也多了些使命感:不斷改變,繼續保持前衛。「所以,我會一直堅持拍自己的東西,讓他們覺得我還有新的東西。」
  不過,他早已不再是前20年那個專注於武打的演員了,他明白,即使是在一部動作片中,武打也不是唯一重要的事。
  「所謂的武術設計、動作難度,對我來說,這些都沒有占最重要的位置。最重要的,是把觀眾的情緒拉進我這個故事裡,如果你跟我演的人物有同步的情緒,無論我打什麼招式、怎麼打,你都會被我感染。所以需要人物塑造、鋪墊故事情緒,這是不會變的。到最後,我的目的是什麼呢?是能讓你感受到武打給你的震撼、讚歎。」
  他接著說:「你看葉問一打十的時候,因為前面有鋪墊,你喜歡這個人,你為這個人同情,他遇到那麼多(困難),你跟他同樣憤怒,然後他出手、出拳,你感受到(痛快)。喬峰被圍攻了,有理說不清,受到很多無理的指責,到最後為了義,他出手跟天下群雄去打,你會為他鼓掌。」
  比武打更重要的事,是給觀眾帶來歡樂和娛樂,「這是我的最終目的」。他對電影的心態放鬆了很多,希望能夠感染觀眾就好,能留給觀眾一些值得討論的東西更好。這些年,他演了員警、黑幫、俠客甚至孫悟空,對於有沒有超越誰、有沒有超越自己,都不再那麼在乎。
  現在,他是否還在期待另一個類似葉問的角色?他的回答很超然,也很誠實:「要天時地利的,很難說了。」

(倪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