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比這屆年輕人更清楚每個寺廟的祈福攻略了。攜程資料顯示,今年2月以來,預訂寺廟景區門票的人群中,90後、00後占比接近50%。有人調侃道:「雍和宮的一爐爐香灰燒的是年輕人的焦慮。」
寺廟,正在成為年輕人的熱門探訪勝地。有人週末前來求籤祈福,有人在這裡做義工,整理自己的人生。
一些寺院內的義工數量甚至超出了寺院常駐僧人。近年來,年輕義工的身影愈發常見,今年25歲的綠子就是其中之一。和她同屆的第一期義工裡,最小的只有19歲。而第二期的義工,大部分都是00後。
從南京某高校畢業後,綠子滿心歡喜地進入了當地一家互聯網大廠。兩年來,她經常加班到深夜,在機械化的重複中,忘記了工作的價值,整個人也身心疲憊。
去年8月,遞交辭職信後,她試圖重建生活的秩序,找回安全感。在寺院,她短暫地放下了對未來的憂慮,不再為KPI和OKR煩惱,只專注於眼前的勞動和修行。
做寺廟義工本不在她的計畫之內。她曾獨自旅行過一段時間,但旅行並沒有給她的心態帶來太大改變,直到她在公眾號上看到浙江的一個寺院在招募新春義工。
綠子覺得,與其在旅行中兜兜轉轉,等待心靈被某一個時刻的風景和某一位路過的旅人治癒,不如去一個直面人生議題的地方解決這些問題。
「我想,寺院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以下是綠子的自述。
一所社會大學
我現在主要在寺院的文宣攝影組幫忙。我在清晨無人的佛殿,聽著佛經擦窗戶;在齋堂廚房切菜配菜,發現自己很喜歡切青菜;在菜地播種,撿到一塊寫滿經文的石頭;在元宵佳節,幫不識字的老人寫祈福簽。
我們是早上5:20起床,5:50上早課,跟隨師父唱誦經文。吃完早餐,大家就去各自的崗位。每個崗位的工作時間和內容不同,但基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手頭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由支配。直到晚上九點,師傅們打板的聲音響起,一切活動都得停止。
一切都不緊不慢。在這裡,人們依據寺院儀軌而有序生活,例如行走的時候操手,遇到路人合掌示意,進入五觀堂止語,吃飯要行堂。我很喜歡在佛殿做清潔,擦佛殿不用費腦子思考,又可以培養自己的專注力。早上8點陸續有人來上香,在這之前,需要把佛殿的地面打掃一遍,再擦窗、擦供台。沒有人跟你說話,也沒有人監督你擦得好還是壞。
過去在大廠上班,我每天都要寫各種各樣的材料,日報、週報、月報,寫完了到點下班了,第二天又得寫。
我以前理解的工作日報是:今天完成了什麼工作,還存在哪些問題,競爭對手的情況如何,明天怎麼優化改進。寺院也有工作日報,你可以記錄並分享今天的感想收穫,但寫不寫隨你。
多數人印象中的寺廟是「只可遠觀」的旅遊景點或歷史古跡。如今我對它的理解改變了,它很人性化、很溫暖,有現代化的管理方式。對我來說,寺院是另一所社會大學。
我所在的寺院開設了豐富的課程,比如解決都市病的呼吸禪、吃飯禪,也有呼吸與冥想、書法、古琴等。在寺院還能學到一些實用的技能:怎麼播種、怎麼翻土、怎麼照顧植物。
我最常去寺院的圖書館。在我的認知裡,它應該是「藏經閣」。實際上,這裡藏書非常豐富,你可以看到《資本論》、《美學》等經典著作,也可以看到國內外文學作品。有意思的是,有的書架左邊放著佛教經典,右邊就是基督教經典,可見寺院文化的包容。
去寺院之前,我每天手機不離手。在這裡,我才發現原來離開手機並沒有那麼難。
逃離的勇氣
畢業後,我以管培生的身份入職了一家知名互聯網大廠,做電商運營。因為筆頭不錯,領導選中我去做計畫經理,類似於領導助理。我需要幫領導寫材料,協助他推進整個中心的計畫管理和資料分析工作。
在核心部門,負責核心業務,所在的公司和薪資待遇達到了南京應屆畢業生較好的水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享受我的工作,這份工作也是我前期花了很多時間精力去鋪墊才獲得的,我對它有強烈的認同感。
由於疫情的影響,公司的架構進行了調整。每每有人員離職,我手頭的工作就越來越多。可能大多數人都會面臨類似的問題,最初你對工作懷有熱情和新鮮感,但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它變得枯燥乏味。
我的初中在寄宿學校度過。沒有手機和其他娛樂方式,只有閱讀。從儒勒.凡爾納的三部曲開始,我漸漸著迷於流浪和冒險。書裡的主人公總是在異國他鄉遊歷,勇敢地面對旅途中出現的種種考驗、坦然地接受各種文化衝擊。
成為生活的行者,用攝影和文字記錄我的生活,是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我常常利用週末的時間探索南京,並且計畫在小紅書上寫100篇南京日記,結合我個體的感受去展現南京的風土人情。下班後,我常四處遊蕩,去地鐵站看玉蘭花、在繡球花公園看老人們打牌、在長江碼頭對著落日餘暉發呆。
但我的工作把我埋沒在資料、流程和資料中,時間一天天流逝,我越來越感受不到工作的價值,也失去了給我帶來靈感的那部分生活。
很多人對辭職有心沒膽。周日晚上大喊「明天就辭職」,週一還是照常去上班,我也一樣。
真正決定辭職,是在藝術節上受到一位女生的啟發。她畢業後沒去上班,一直通過寫作兼職賺錢,或是邊旅行邊做義工。雖然收入不穩定,但餘額的數字也沒讓她產生危機感,因為她相信人是不會被餓死的。
在寺院裡,一位師父對我說過相似的話,「我們想要的很多,但其實需要的很少」,甚至,我們有可能並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美國心理學家伯尼斯.鈕加藤提出了「社會時鐘」的概念,每個階段的人都有這個年紀應該完成的事。與同齡人有時差的人常常會感到很焦慮,比如過去的我。
在我的家鄉,必須年滿七周歲才可以讀小學一年級。髙考後,我因為成績不如意複讀了一年。江浙地區的同學們讀書早,我二十歲讀大一,比很多同學大了兩歲。
我很著急地想調整社會時鐘的時差,追回那兩年。別人在享受大學生活,我就跑去兼職、做社團、擠進世界500強實習。
我之前也想著要趁年輕儘快進入熱門的賽道去積累財富,實現個人價值。我並不樂意做這些事,只是「社會時鐘」始終干擾著我的選擇。職業黃金期那麼短,大家都害怕自己在職場中貶值,更別提不工作帶來的羞恥感。
我們從小聽說「勞動最光榮」,但勞動不只限於上班換取報酬,而是指一切能夠造福他人,能夠滿足自己的產出。做寺廟義工沒有收入,食宿免費,但它無論是給他人還是我自己的精神上都帶來了幫助。
決定來寺院當義工以後,我告訴父母,寺院春節祈福很缺人,我去幫幫忙。他們老覺得寺院坐落在深山野林,我就去查了寺院的歷史和一些官方文件,也把寺院招義工的公眾號推文和之前做過的一些項目發給他們,打消他們的顧慮。
我經常在家庭群分享在這裡生活的日常。原先擔心我得抑鬱症的朋友,看到我朋友圈裡每天樂樂呵呵的,也放心了。
很多人問我,你過去那麼努力,最後來寺院做這種簡單勞動,不覺得大材小用了嗎?以後再去找工作,你怎麼面對簡歷的空窗期?
學會放下外界的看法,不被社會評價體系所束縛,也是我想要做到的。我覺得人如果為了簡歷而活,會活成一個漂亮虛假的空殼,也許職場有空窗期,但人生從來不存在空窗期。最壞的可能不過就是我未來找到的工作遠不如原來的。我能接受,我只是不想再稀裡糊塗地隨波逐流,畢業、上班,直到退休了。
大哭、大笑,和聽著佛音長大的蔬菜們
除夕夜,寺院裡聚集了前來祈福上香的香客。大家排著隊,等到凌晨逐個撞鐘,祈求平安吉祥。隨著一聲聲渾厚綿長的鐘聲響起,新的一年到來了。
香客們的心願總是大差不差,求姻緣、求財富、求健康。有人說,「大家來這裡求長命百歲、求金銀珠寶,但大家求的這些,都是佛不要的。」
寺院裡的長期義工裡,有過去在北京做記者的,有曾經在互聯網大廠做工程師的,有和我一樣想尋找意義的年輕人,也有七十五歲還在擦拭佛像的老人。你可能會遇到身份顯赫的商人,或者是種地種了一輩子的農民,但大家沒有地位之分,不會帶著傲慢走進來。
有位來做短期義工的姐姐在大學做宿管阿姨,她現在五十四歲了。她在四十幾歲的時候突然想要追逐理想,就去學瑜伽,去考國際漢語資格證、向外國人傳播傳統文化。
剛認識了十分鐘,我就向她毫無顧忌地分享我的心結。小時候,我父母有一段時間都不在身邊,我又很想他們,那段經歷讓我特別容易有分離焦慮,不太喜歡分別。
她緊緊抱住我以示安慰,我在她的懷裡哭濕了羽絨服。
在這裡,你有更多時間和自己對話,也總有人耐心傾聽。你可以自在地在陌生人面前嚎啕大哭或放聲大笑。
很多人覺得,躲進寺廟就是在逃避社會。相反,我覺得我在這裡學到的,恰恰是如何處世。
每天跟師父們行走在同一個屋簷下,從師父們的智慧中得到啟示,包括他們有怎樣的人生經歷,他們怎麼解決人生的困難,出家人跟我們在家人之間的生活有什麼差異——這些都是我非常感興趣的。
我聽說,寺院剛建好的時候,附近有村民過來抱怨大殿擋住他家的風水了,要炸掉大殿。我們的師父很客氣地接待他,對他說:「其實我在建好這個寺院的時候,就知道它總有一天會倒的。如果你真的要炸掉寺院,那麼請你想想你家風水真的能好起來嗎?之後如果有員警找你以及你家人怎麼辦?涉及到賠償和處罰的話,你該怎麼辦?請你好好想清楚這些再決定要不要炸掉寺院吧。」最後,那個村民沒有再找茬。
師父盡力地維護著寺院,也盡力站在村民的角度上思考問題。「放下不等於放棄,順其自然也不是無所作為。」他是這麼寫的,也是這麼做的。
午休後,我和兩位義工大叔在蘿蔔地裡犁田,他們在這裡工作一年多了。因為不曾事農桑,我在菜地裡幹活總是很不利索,但沒人會責怪我。空氣裡有蘿蔔和泥土的清香,菜地裡安置了一些太陽能播音器,蔬菜們都是聽著佛音長大的。我在這裡最大的收穫,就是不再焦慮未來或期盼穩定的生活,只專注於眼前的勞動,一次只做一件事。
我現在特別喜歡「隨緣」這個詞,手機上還掛了一個寫著「隨緣」的香囊。辭職以後,我去過景德鎮做陶瓷工。拉坯的時候,師傅告訴我,泥巴的水分太多,或者沒拉好,都有可能燒壞。
我在這裡坐了一天一夜,你卻告訴我,送進窯裡面一燒就會壞?我當時很難接受,可是沒辦法,避免壞結果出現最好的辦法就是乾脆不要做了。既然做了,就應該允許它燒壞。
未來,我還是想順其自然。如果我已經積累足夠重新出發的勇氣,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我就會走出去,迎接下山後的種種考驗。
(吳浩旖/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