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在看到「大齡都市未婚女性情感生活」這個主題時都會猜想,紀錄片《「煉」愛》是否充滿濃濃的火藥味。畢竟,網路上有關單身女性的諸多爭論讓大家習慣了割裂的狀態——男女之間的割裂、代際之間的割裂,以及國家和個體、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割裂。
真正走進影院後會發現,儘管相親、催婚、凍卵、單親媽媽、「物質女」、陌生人社交軟體等敏感話題如期出現,整部影片的敘事卻是輕鬆詼諧的。觀眾席上不時傳來笑聲,片中人物的真實對話比臺詞還要精彩機智,她們的愛與煩惱與螢幕前的每一個我們如此相似。
正如一則豆瓣評論所說,拍攝單身女性題材容易「製造焦慮,拋出無解的困境」。《「煉」愛》的難得在於「輕盈」,「導演並沒有在‘審視’單身女性,反而看到了每一個女孩身上真實與可貴的地方,這是只有女性才會對女性展現的溫柔。」
導演董雪瑩在許多場合強調,自己希望拍一部溫暖的片子,用真實的故事講述當代女性多樣化的婚戀選擇,而不是去標榜話語上的獨立。
去年,《「煉」愛》相繼入圍上海電影節、北京電影節和西湖紀錄片大會,好評不斷。映前的近百場點映與首映上,觀眾的笑聲和掌聲遠超董雪瑩的預期,她相信,這部大眾化的紀錄片一定能走進更多人的視野。
然而截至定稿前,《「煉」愛》的排片率僅0.1%,受疫情影響,多地院線還暫停了營業,這對董雪瑩的打擊非常大。
城市生活愈發孤獨,越來越多人渴望回到關係當中尋求幸福,《「煉」愛》不止關乎愛情,也關乎親情與友情。影片中的故事啟發我們思考,在處處充滿計算與投資考量的當下,愛是什麼。
「與其對立,不如對話」
《「煉」愛》並非一開始就定好了輕鬆幽默的調子。事實上,這部影片的拍攝緣起於導演在相親場上的不悅經歷。
董雪瑩祖籍山東,在河南長大,用她的話來說,自己的家庭和成長環境「非常傳統」,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小時候她相當叛逆,不希望像母親那樣把一輩子奉獻給婚姻和孩子,20來歲時也從未想過結婚,還時常和勸人生小孩的母親發生爭執。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慢慢有了「安定下來」的想法,開始去尋找合適的物件,卻不斷地遇到年齡歧視。「我從小到大還是相對比較受歡迎,也有不少追求者。沒想到當我很想去結婚的時候,遇到這種困境。」董雪瑩曾在一次採訪中提到。
初期調研的時候,董雪瑩帶著一股刨根問底的衝勁。她形容自己當時像個戰士一樣,要去解決30+女性在婚戀市場上受歧視的現狀。
但隨著調研的深入,董雪瑩慢慢發現,歧視只是表像,它所涉及的不只是新舊觀念衝突問題,還有女性教育、經濟現實以及社會大環境的改變。落到具體的人身上,情況只會更複雜。
在接受本刊採訪時,她談到:「這個問題是根深蒂固的,你不能用喊口號的方式去解決問題,與其這樣,還不如展現一些獨立女性的故事。」
影片中五位主人公來自不同的背景,性格各異,對婚戀的看法也不盡相同。
清華畢業的談婧輾轉於北京和矽谷,或許是全片中最符合大眾對「獨立女性」想像的全球化精英女性;在北京打拼的紅梅來自山東農村,對愛情有特別的執著;Kitty出沒於各種相親場合,看起來著急,但又透著一股北京人特有的鬆弛;月兒很灑脫,身邊總是有音樂這樣充滿靈氣的事物,愛情也必不可少;單親媽媽李桃帶著母親和年幼的女兒生活,她很清醒,覺得不能因為辛苦就找個男朋友,但也會突發奇想「租」個帥哥陪女兒玩一天。
和同題材紀錄片《剩女》裡的女性相比,《「煉」愛》的女主們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她們經濟水準處於中上層,學歷好,外形佳。董雪瑩坦言,自己在挑選拍攝物件時就設置了這些條件,因為她不想討論容貌焦慮之類的問題,而是想去探討,為什麼很多在婚戀市場上看起來條件不錯的女性也找不到物件。
不過董雪瑩沒有在片中給出答案。一些評論認為這使得影片缺乏深層的探討,但這恰恰避免了影片滑入說教的危險。
階層、教育、家庭環境、兩性婚戀觀等總體上的差異,都融入故事中,以自然的方式呈現,而不是用社會學的方法逐一抽出來比較。總製片人陳玲珍指出,採用這種紀實的方法不代表沒有想表達的東西,而是希望以同理心來打開對話的可能。
「與其對立,不如對話」,這是董雪瑩給《「煉」愛》的定位。在她看來,網路上的一些爭論沒有什麼意義,「女性獨立」這個詞很多時候陷入了話語標榜的陷阱。
「如果女性遇到了不公正的事情,一定要爭取自己的權益。現在都市女性的聲量是相對較大的,但中國女性權力分配極不均勻,一些女性連基本的人權保障都沒有,對這種問題也一定要發聲。但刻意喊‘女性獨立’的口號,還不如多做些有意義的事情。」董雪瑩說道。
如果不能和解,至少做到尊重
儘管《「煉」愛》立志於對話,但真正的對話很難。
談婧的一位男性朋友將愛情的感覺比作發燒,認為只有為之流淚、為之茶飯不思,才叫戀愛。談婧想了想,說自己從來沒有為哪個男人這樣,倒是因為創業哭過不少。對方評價她「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沉默過後,談婧帶著震驚的表情笑問:「那我是男人嗎?」
在同輩男女的交流中,類似的尷尬並不少:紅梅談男性要懂得上進,哥哥卻覺得這是物質與精神的問題;董佳琪抱怨男性私底下有很多小秘密,讓人難以產生信任感,她的朋友卻勸她,愛的時候就「大膽盲目」一些。
男女之間看似正在坐下來對話,實際上還是各說各的。當女性不再將愛情中的自我定義為弱小、敏感,不再將精神與物質看作戀愛中的對立面時,男性大多還在用舊的婚戀與性別觀在期待女性。
有的人甚至會以說教的口吻告訴對方,戀愛應該如何,女性應該如何。這種觀念與話語之間的錯位不禁讓人想起生活中那些雞同鴨講的時刻,令人發笑。
相比之下,影片中不同代際之間的對話似乎更有效。
五位女主人公的父母們對婚戀的態度大多較為傳統,認為女性到三十好幾了,還是應該把婚姻和家庭放到第一位。紅梅、董佳琪、月兒都不同程度地被催婚,偶爾與家人發生爭吵。但可以看出,他們都在努力去理解對方的世界。
玩樂隊、化濃妝,小時候的月兒大概就是某些家長眼裡的「問題青年」,但她的母親沒有這種先入之見。女兒向她借車去做演出,她沒有武斷地拒絕,而是跟女兒去到現場,看見年輕人的生活,學習什麼叫作朋克。「你得去理解她啊。」月兒的母親對著鏡頭說道。
同樣地,紅梅回山東老家被奶奶催婚,她沒有強硬地對奶奶宣講現在的年輕人如何如何,也沒有說奶奶觀念如何落後,而是安慰奶奶,自己還沒找到。
對於可以交流的家人,年輕人的態度能否柔和一些呢?
畢竟正如紅梅的爸爸所言,一代人的觀念和他們成長的環境息息相關,當雙方做不到真正的相互認同時,最大限度地尊重對方,不去干涉,或許就是最好的出路。
「先愛了再說」
不論對愛情還是電影,董雪瑩都是個理想主義者。在選角時,理想主義自然也成了她的核心標準之一,五位女主人公對情感的憧憬和追求都是純粹的,絕不「湊合將就」。
談婧在影片中講了自己寫的一個小故事,故事裡的兔子被人揪掉了一隻耳朵,那個地方長出了刺,慢慢地又長出很多鱗片,最後兔子變成了一條龍。
她在片中解釋,如果非要問她相不相信愛情,那她相信的就是鱗片下的那只兔子。董雪瑩覺得,龍和兔子的寓言就是《「煉」愛》的精神內核。
電影上映當天,董雪瑩在豆瓣日記裡寫道:「對於我個人而言,作為一個30多歲,經歷過情感和生活的錘煉之後的女人,我認為被現實教訓之後隨波逐流、圓滑世故,看似老成、實則麻木,把所有的事都放在橫軸豎軸上歸於演算法,是一種妥協和苟且。與其如此,我情願做一個幼稚的人,去勇敢地相信童話。」
影片上映後的幾天,李桃與比自己小15歲的丈夫舉辦了婚禮。她曾經有過一段很失敗的感情,懷孕5個月時發現對方身份造假,一直在騙取自己的錢財。影片拍攝時她還在為此還債,也因為這段感情,她成了一名單身母親。
在許多人看來,李桃要麼應該學會「務實」,要麼就不敢再愛。但李桃沒有,不論對工作、對女兒,還是對戀人,她始終是充沛的。有人質疑她與新婚丈夫年齡相差太大,不切實際,李桃卻回應:「先愛了再說,走哪算哪。」
今天,女性如果為感情付出,且不幸遭遇了失敗乃至傷害,那她就有被貶為「戀愛腦」的風險。「戀愛腦」的邏輯是,女性在感情上比男性更衝動,更容易犧牲自我。
人們認為,進步的女性應當學會像男人那樣審時度勢、理性計算。然而,願意付出並承擔風險,就意味著不理智、沒有自我嗎?是否女性也要像某些被批評的男性那樣行事,才能算「進步覺醒」呢?
童話不只是愛情的童話,《「煉」愛》中的愛也不光是男女之愛。在董雪瑩看來,談婧語言裡的兔子象徵著一種柔軟的力量,它代表同情心與愛,人對待他者與世間萬物都應該有這種溫柔、純粹和激情。在解釋片名時,董雪瑩提到,用「煉」這個諧音字,有浴火重生的意思,希望大家能在傷痛之後堅持愛與理想。
《「煉」愛》沒有放出李桃的婚訊,用來安排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因為戀愛或者婚姻從來不意味著此後只有幸福快樂,被記錄的每一個人都還在愛的歷練之路上。記錄者也不例外。
影片上映前,董雪瑩對《「煉」愛》的市場價值抱有很高期待。她與製片方有過口頭協議,只要片子回本,就可以拿到接下來的投資,繼續拍《「煉」愛》第二部與第三部。但如今片子叫好不叫座,關於三部曲的暢想已快變為泡沫。
「我們太多人都躲在自己的殼裡了,被傷害過就不願再拿(出)心裡那個柔軟的東西」,而面對大環境的嚴寒,董雪瑩的理想主義正在經受著考驗。
(宋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