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間諜」,遭不公對待?夾縫中的在台陸生

  臺灣地區的立法機構鐵門外,十來名大陸學生並排站在一起,抗議當天要修訂的針對大陸學生的健康保險修正草案。他們手中高舉的牌子上寫著「不分內外,公平納保」。
  比陸生人數還多幾倍的,是員警和記者。十幾位臺北員警手持防暴盾,站在立法院門口,維持現場秩序,把陸生和立法院分隔開。鐵門內也有員警嚴陣以待。趕來的記者們手持長槍短炮,包圍了現場。
  這是2017年4月28日的事。站在最前面的陸生叫余澤霖,臺灣大學政治學系碩士研究生,2011年首批赴台的陸生之一。他拿著話筒說:「我們當然非常非常需要這個健康保險,但我們更需要的是一份很公平的對待……我希望這是一次良善對話的開始,謝謝。」
  6年後,當時余澤霖爭取陸生權益的話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連「陸生」都要消失了。
  近三年,臺灣地區新增大陸學位生的數量是零。
  2020年4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發佈通知,暫停大陸各地各學歷層級畢業生赴台升讀工作,已在島內高校就讀的陸生可繼續升讀。聽到這個消息,余澤霖的第一反應竟是釋懷。
  赴台升學中止並非沒有徵兆。2019年8月,大陸居民個人赴台旅遊工作暫停,2020年1月,民進黨的蔡英文成為臺灣地區領導人。穿越海峽兩岸的陸生,隨著洶湧的波濤起伏。
  今年2月,大陸交換生赴台交流重啟,似乎帶來了新的可能。
  從2011年開放陸生赴台至2020年暫停,「陸生時代」整整跨越了十年。像余澤霖一樣的幾萬名陸生背著促進兩岸交流的宏大使命,但身處臺灣地區,他們卻屢屢失語。被視為兩岸搭橋人的陸生,在赴台暫停的這三年成了「遺孤」,他們在臺灣地區到底經歷了什麼?

叫板「三限六不」
  2011年,臺灣地區的高校首次面向大陸招生,余澤霖於同年入讀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這得益於馬英九執政後臺灣當局努力修復兩岸關係,於2011年開放了大陸居民赴台求學和個人旅遊。
  為什麼選擇去臺灣地區讀書?一千名陸生有一千個答案。周傑倫、偶像劇、更好的教育機會、墾丁吹來的風,都是埋在大陸年輕人心中的「寶島夢」。而余澤霖是因為他的父親在廣播裡聽到「臺灣地區的大學首次在大陸招生遇冷」,覺得讓余澤霖去臺灣地區讀書或許是個機會。
  海內外密切關注著這批青年,期待他們成為海峽兩岸的搭橋人。熱門綜藝《大學生了沒》屢次邀請陸生作為嘉賓聊兩岸的差異。節目裡的臺灣地區本地人好奇大陸有沒有「捷運(地鐵)」,大陸學生則驚訝於為什麼臺灣地區也有一所清華大學。
  行走在兩岸之間的學生,就像闊別數十年的兄弟,熱切分享著彼此的生活,給彼此提供了對大陸和臺灣地區的另一重想像,這重想像無關政治和歷史,而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面貌。2013年,由兩位陸生和兩位臺灣同胞合著的《陸生元年》出版,他們採訪了近100位兩岸學生的故事,他們一起上課、一起玩樂,甚至談戀愛。
  陸生去往海峽對岸的這趟行程看上去很美。但實際上,他們穩定的生活建立在一層微妙的平衡上。就像張愛玲那句名言,這是一襲華美的袍,但爬滿了蝨子。
  雖然在同一間教室學習,但陸生無法像本地學生一樣拿獎學金、找工作甚至正常婚戀。
  臺灣地區針對陸生制定了「三限六不」政策,即大陸生赴台求學期間,限制採認大陸優秀院校、限制陸生赴台總量、限制醫學和國家安全領域的專業,不加分、不提供獎助學金、不影響招生名額、不允許校外打工、畢業後不可留台就業、不開放報考證照。
  面對台當局對陸生權益的限制,余澤霖是928名首批陸生中最不安分的人。作為陸生代表之一,余澤霖的名字頻繁出現在《人民日報》《廣州日報》《南方日報》《紐約時報》等知名媒體上,他不僅介紹首批陸生的赴台之旅,還有爭取陸生權益的活動。
  在台第一年,余澤霖就組建了陸生聯誼會,起因是一張電話卡。根據臺灣地區規定,年滿20歲的人才能擁有電話卡,但剛赴台的陸生大多不滿20歲,又沒有父母替他們擔保,因此無法辦理電話卡,只能使用更昂貴的「易付卡」通話。為和同學、父母聯繫,余澤霖每月要花4000多元人民幣。
  余澤霖在中國文化大學創立了陸生聯誼會,並通過這一組織給陸生爭取更多權益。余澤霖在臺灣地區的通訊傳播委員會、遠傳電信以及校方之間輾轉和協商,終於讓中國文化大學同意和余澤霖共同擬定擔保方案,讓陸生用上了電話卡,話費降到了120元到150元人民幣。
  小小的電話卡只是開端,余澤霖立志要推動臺灣當局對「三限六不」鬆綁。
  大一時,余澤霖組織了兩次陸生大會,通過學生代表形成了關於「三限六不」的草案。第二天,時任臺灣地區機構負責人的江宜樺在臺灣大學演講,演講結束後,余澤霖向江宜樺遞交陸生的陳情書,希望改變不合理的「三限六不」政策。
  除了「三限六不」,陸生也無法享受臺灣地區的全民健康保險(簡稱「健保」)。來自歐美甚至中國港澳地區的學生均被納入了健保方案,可以極低的成本享受臺灣地區的醫療服務,唯獨大陸學生被排除在外。據余澤霖說,陸生被排除在健保外,不僅讓他們看病就醫困難,危機情況下,甚至造成生命威脅。
  2017年4月,有消息稱蔡英文當局的修正草案將陸生納入健保,但將取消「政府補貼」,陸生保費全額自付1249元新臺幣,要每月交錢才能享受到保險。台媒稱,這是讓陸生待遇低本地人一截。因此就有了開頭那一幕,余澤霖和他的大陸同學一起走到「立法機構」門口,要求「不分內外,公平納保」。
  沒想到,這竟是余澤霖最後一次在公開的陸生權益活動中露面。

「失敗」?
  今年2月,余澤霖和我們聊了聊。他的聲音和過去一樣富有節奏感,依然雄辯。但他很少談及陸生在台權益,話語中帶著無奈和失望。
  那個屬於余澤霖的「陸生時代」已經快結束了。
  2020年4月,余澤霖在臺灣大學讀政治學碩士,聽到了暫停陸生赴台升讀的通知。但這位最早赴台的陸生,為陸生權益奔走呼號的人,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釋懷。
  2011年首次開放陸生赴台至今,總計近兩萬名陸生赴台攻讀學位。赴台交換也是大學裡的時髦,例如中國人民大學在2017年就與17所臺灣地區的高校有切換式通訊協定,名額共41人。
  但通往臺灣地區讀書的路正在變窄。中國文化大學的教務長方元沂表示,文化大學2019年有大陸學位生353人,2020年僅剩下234人,新生僅有11人,而且都是原本就在臺灣地區就讀的陸生。中國文化大學往年招收約400名大陸交換生,而2020年則是0人。
  余澤霖把橫跨十年、涉及數萬人的「陸生時代」,視為一場大型的社會實驗,試驗兩岸的普通人是否準備好了接納對方進入彼此的生活。為了讓陸生融入當地社會,他辦陸生聯誼會,面對媒體講話,寫了不少文章。
  但在2023年,這位坐在實驗區最前排的人,親口告訴我,他認為這場實驗「失敗」了。「發現彼此不適合並非失敗,最大的失敗在於交流者本身已經放棄了交流的念想,他們不願意繼續交流了,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失敗」,余澤霖說。
  2015年入讀臺灣大學政治學系後,余澤霖逐漸淡出了爭取陸生權益的社會活動,把重心放到了研究上——陸生來台後為何降低了交流的意願?他自稱讀碩士不為文憑,只是為了完成這項研究。
  「說到底,他們沒有任何能力去改變什麼東西,但又背上了太多的負擔」,余澤霖總結自己的碩士論文對上述問題的回答。余澤霖稱自己一度沉溺於「有些病態的使命感中全然不自知」,大聲表達陸生的訴求,渴望當地民眾能聽到和接納他們。
  我問余澤霖,這十年他抗爭的主要成績是什麼?他告訴我,他自認是失敗的。而且他做的事大多是寫文章改變一些誤解,或者在重大的爭議當下站出來,代表陸生言說觀點和立場,沒有可以條條羅列的「成績」。
  從呐喊社會不公,到略顯悲觀的沉寂,余澤霖在2020年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兩岸認證邊緣人」
  「我連下等公民都算不上,甚至不是公民」,臺灣地區東海大學社會系的大陸博士生張葉說。
  2020年疫情爆發後,臺灣當局暫緩境外學生回到臺灣地區讀書。張葉、余澤霖以及其他幾千名陸生留在大陸無法返台。2020年7月,台教育部門宣佈境外生可以按一定次序返回臺灣地區繼續學業,但在一個月後宣佈「陸生仍被排除在外」。
  直到2020年9月,張葉才滿懷期待回到臺灣地區。張葉本碩就讀於北京的一所985高校。東海大學在臺灣地區只是一所中等的私立高校,但她認為東海大學的社會學水準比她就讀的那所高校略勝一籌。因為大陸的社會學在改革開放後才恢復重建,而臺灣地區的社會學學科歷史更為深厚。
  張葉介紹,東海大學社會系的老師一半以上是曾求學於歐美高校的博士,開設的課程也更為多元。在「搖滾樂社會學」課堂上,教社會學的老師拉來了自己的搖滾樂隊演奏,邊撥弄吉他邊說「要用音樂震動整座大樓」。
  疫情爆發前的2019年秋天,張葉和同學相處融洽,大家經常一起讀書到十一點,然後和老師一起去吃宵夜喝酒,凌晨才盡興回到宿舍。這是她在大陸從未體驗過的校園氛圍。
  但在2020年,等待她的並非一片祥和。走在路上,她聽到同學們把新冠肺炎稱為「武漢肺炎」。臺灣地區疫情嚴重時,東海大學施行線上教學,建議學生們不要聚集。但張葉和一些陸生除了教室外無處可去,當地同學指責她去教室學習擴大了疫情傳播的風險。接種新冠疫苗時,她忐忑地想,自己沒有健保,可以接種當地的疫苗嗎?
  陸生生活在巨大的矛盾中,一邊是熟悉且友好的同學和老師,另一邊是網路上隨處可見的對大陸人的歧視,以及社會制度中對大陸人的排斥。東海大學的陸生阿樂有一次在超市購物,一位陌生的阿姨得知她是大陸人後說:「我知道有的本地人對你們不友好,我代表他們向你道歉。」
  在疫情前,大部分陸生其實對自己在台處境並不太關心。他們更關注娛樂和社交。余澤霖競選第二任陸生聯誼會會長時,提出了很多針對陸生權益的提案,在臺上認真地報告,但換來的是一片喝倒彩。一位陸生在台下喊著「再給你投一百次,你也投不上余澤霖之後很長時間都會夢到這個場景。
  成功當選的陸生聯誼會會長是舉辦更多娛樂和社交活動的候選人。疫情前,在台陸生還勉強維持著體面。但疫情打破了平衡,也撕開了陸生僅有的體面。隨著疫情爆發,陸生政策也被中止,留在臺灣地區的大陸「遺孤」們的遭遇,和張葉大同小異。
  很長一段時間裡,余澤霖的社交媒體上的自我介紹是:「兩岸認證邊緣人」。在台讀書十一年後,一些昔日好友也對他的身份抱有懷疑,甚至猜測他是否為「間諜」。
  2020年1月到2020年10月,余澤霖一直待在大陸,等待臺灣地區讓陸生入境。和他一起等待的,還有幾千名陸生。他們聯合起來向臺灣當局建言,希望可以早點回去上學。余澤霖負責對接媒體資源。但陸生內部也內江不斷,一封封互相舉報的信件飛揚。余澤霖徹底失望了。
  陸生最終於2020年9月返台。但這三年再也沒有新的陸生赴台升讀。
  陸生不赴台,短時間來看對台私立高校衝擊最大。
  2022年,臺灣地區人口總數連續3年負增長,一些大學正面臨招不到新生的尷尬局面。根據臺灣地區教育主管部門公佈2022學年各大專院校新生註冊率,有19所院校未達六成,恐有倒閉風險。失去大陸生源後,私立高校更難生存。
  一位在臺灣地區從事兩岸交流的媒體人告訴我,他已經開設陸生相關的社群十年,巔峰時有上千人,但今年只剩一百多人。他認為今年赴台交換生重啟,和臺灣當局的選舉政策調整有關。
  「陸生選擇來台念書的決定性理由,想必也不是為了當一個搭橋人」,東海大學的陸生阿樂說。在這群年輕人懵懵懂懂時,他們就背上了兩岸交流的宏大願景,像余澤霖一樣,這個交流中有收穫也有坎坷。
  「陸生及高教交流的小歷史,鑲嵌在兩岸關係的大歷史脈絡裡面。而兩岸關係的大歷史,又鑲嵌在中美競爭或合作的宏觀歷史之中。在《陸生元年》裡,我們記錄了當時兩岸和解的氛圍裡,歷史所寵倖的陸生來台深化兩岸年輕人互動的浮光片影一頁。然而歷史長河轉了個彎,選擇了2020年的中斷『試行』,其實在中美對峙與兩岸急凍的宏觀背景下,幾乎是不出所料的一個結果。至於未來是否再回到陸生來台的軌道?還看歷史長河會帶我們到什麼方向。」《陸生元年》的作者,香港中文大學教授葉家興如是說。
  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機。2023年2月,時隔三年後,新一屆大陸交換生來到了臺灣地區。他們不是來攻讀學位,只是來一個學期交流學習。
  來自中央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曹文靜就是交換生之一,她原本就讀於深圳大學。她自稱來交換的動機是為了看魚丁糸的演唱會。她在2018年就想申請交換,但沒有成行。她已經等待五年了。赴台團體遊中止、赴台升學中止、疫情暫停陸生返台,太多的阻礙。
  2023年2月20日,曹文靜終於在臺北小巨蛋看到了魚丁糸的演唱會。

(韓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