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內耗,他們脫下「長衫」

  「不想動腦了。」過去半年,社交網路上的年輕人開始發出這樣的感慨。
  因工作陷入的無意義感,坐在電腦前頭暈目眩、腦子發脹的感覺,席捲了他們。為了逃離內耗,很多人開始行動。
  2023年,影視策劃張萌離開她待了十多年的北京,回了南方妹妹的家。
  春節後,她找了份便利店的工作。每天5時半起床,給趕時間的人煮關東煮、夾包子,回復「謝謝光臨」。
  時薪22元的體力活兒,讓她下班後倒頭便睡,但她感到滿意。幹體力活兒時,「特別知道每一步在幹嗎」,比寫不出東西而焦躁的情況好太多。
  中國社會科學院碩士生何成,近日也因為做送外賣的工作,上了微博熱搜。高學歷者送外賣,戳中了很多人內心隱秘的擔憂。
  許多人勸何成,還是該找一個公司上班。校友給他介紹了高校輔導員工作。知名婚戀節目也找上門,想給他相親、提高知名度。
  他都拒絕了。
  面對已經失去意義或者失去尊嚴的工作,有人脫下「孔乙己的長衫」,幹起了報酬不高的體力活兒。
  但詩意的生活,大概率只是停在想像中。人們擺脫不了面對抉擇和平衡自己的時刻。

停止內耗
  不同於白領等於光鮮亮麗「人上大」的傳統印象,「90後」「00後」年輕人開始將這類工作形容成「狗屁」。
  我的一位在影視公司做宣傳的大學同學,一年前辭了這份需要經常通宵的工作。
  她後來進了一家做元宇宙的公司。沒過試用期她又辭了職,現在在家做手串。
  每天,她的大致程式是把晶瑩剔透的珠子按照教程串到一起。紅的白的藍的,把它們變成五彩斑斕的戒指、閃閃發亮的手環;再掛到二手交易平臺上,「變賣勞動力」,一單50~200元不等。
  她說,這種需要時間和耐心的手工活兒,比起工作要面對的無理要求,「舒適太多了」。
  上班時,除了耗費腦力的煎熬,更讓她感到難以忍受的,是付出與收入的不對等。
  加班沒有加班費,熬夜剪完片子不能調休。即使偶爾一個月獲得項目補貼,工資仍不過萬。
  「這X班,不上也罷。」兩次聚會時,她都如此感歎。一眾同學連連點頭,心照不宣地感受到疲倦。
  文科碩士何成,也因為腦力工作感到被消耗,而選擇了幹體力活兒。
  2019年研究生畢業,他回老家找了份培訓機構教師的工作。他想試試看,如果自己喜歡當教師,今後就考個教師編,安心在河南信陽縣城生活。
  這份月薪3000的工作卻讓何成倍感折磨。老闆喜歡看所有人都閑不下來的樣子。但所謂的忙碌,在何成眼裡「完全沒有必要」。比如,「白天不開會,過了下班時間他把你拉過來開會」。
  工作不滿一年,他辭了職。
  除了投簡歷,大部分時間他都獨自在家待著,「好像什麼也沒幹」。
  持續幾個月「家裡蹲」後,何成開始精神崩潰。
  恰好,父親在那段時間不聽他勸阻,購買了傳銷組織銷售的保健品。與親人之間的拉扯,令他第一次感到精神被擊垮。
  「我得從這個環境中走出去」,何成想,「換一個地方生活」。
  他很快買了一張離家的車票,目的地長沙。這是他刷抖音時關注的工廠博主推薦的工作,蘋果手機的代工廠。
  明知活兒可能不輕鬆,但何成一門心思尋求精神解脫,向工廠出發了。
  北京的大四學生常荔枝,也因為想擺脫迷茫,報名了美團買菜的兼職員工。
  經歷畢業季,她的生活剩下「混亂」二字。前三年因為疫情上網課,她總乖乖待在家,哪裡也沒去。「我像從大一直接就變成了大四,你問我未來要怎麼做,我從來沒有想過。」
  對於理想工作,她深受互聯網思潮的影響:不卷、不加班、朝九晚五。
  她對薪資要求不高,但希望這是一份辦公地點離住處近的工作,免去通勤壓力。「每次在北京地鐵被擠成餡餅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圖什麼?尊嚴都被碾碎了。」
  可是,如今看微博、小紅書的帖子,她接收到的資訊都與工作難找、大廠裁員、「最卷求職季」有關。
  「我現在意識到,在北京好像沒有這種工作。」
  找不到理想工作帶給她更多的不是焦慮,而是「躺平」。
  「既然這麼多人想學一份(白領)工作,那我不如試一試別的。」

第二夢想
  體力活兒是常荔枝內心的第二夢想。
  和同學在北京街頭行走時,她經常看到超市的招聘廣告——收銀員薪資五六千元。她猜想,此類工作的下班,是徹底的下班。
  刷招聘平臺時,她錨定了適合社恐的分揀員工作。
  「機器上出一個單子,就把東西裝袋子裡面,往指定地點一放,配送員拿走。不用和任何人接觸。」
  大四的下半學期,她還在為是否繼續考研而糾結。2022年第一次考研時,她沒能在470餘萬考生中擠上岸。
  如果幹一份體力活兒,她想像,既不至於脫離社會,又可以兼顧複習。
  「北漂」張萌也對體力活兒有著嚮往。在北京混影視圈、寫策劃的日子,她感到自己被困住了。回憶起來,生活裡只有寫作,和寫不出來稿子的焦慮。
  沉浸式的狀態給她帶來巨大的痛苦,「就像房裡頭放了一堆鏡子,每天只能把眼睛放在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的各種問題,怎麼這個不行?怎麼這也寫不出來?」
  長期熬夜、日夜顛倒地工作,張萌有段時間出現了耳鳴。她開始感受不到外界。一年中,只有空氣中的燒烤味或獨屬於冬天的寒潮襲擊,才能讓她意識到四季更迭。
  創作做到後面,她發現自己寫的人物也是離地的,夢幻浪漫,但是「假」。
  幹體力活兒,對於希望真正感受生活的張萌而言,一直是內心的渴望。
  2023年離開北京後,她到南方的便利店做兼職店員。
  工作時間從早上6時到下午2時。這是張萌故意挑的時間段。其間吃早餐、午飯的人多,「這個過程時間利用得特別充分」。
  她不用再經歷被人比下去的心碎。
  北漂的10年,她沒能成名。「有一段時間會覺得全世界都在奔跑,連樹都在跑,怎麼就自己原地不動。」
  幹具體的事,讓張萌感到踏實。「人沒有時間想別的,幹活兒就好。」
  離開「舒適圈」,來到長沙,何成被派了一份加工手機玻璃的體力活兒。
  進廠不能帶手機,每天工作12個小時,中間一個半小時休息。
  工作內容大致是,把手推車裡堆積成山的玻璃拿出來,擦拭乾淨,再放在機器上,等待機器加工成標準大小的玻璃。
  加工一次耗時3—5分鐘。因此,每個工友面前都有10—15台機器。這台開好了,人又走到另一台機器,搬玻璃、擦玻璃。
  反正周圍沒有椅子,人不能坐下來休息。
  何成形容,這個活兒沒有太高技術含量,人力的成本比自動化的機器低。
  即使如此,在工廠拿的工資也比老師3000的月薪高,「一個月五六千,多的時候有七八千」。
  而他竟能感受到比在教培機構時更強的掌控感。「至少它對人的腦力沒有影響。沒人再給你洗腦。」
  「工廠主管的訓話更多是一種表演。說白了,嚇唬一下人。」他又補充說。

硬幣的另一面
  如果不是要熬夜,何成在工廠可以幹得更久。
  成為工友後,他發現,「兩班倒」是工廠的常規操作。
  「反正都是從8時到8時」。白班(早8時—晚8時),夜班(晚8時—早8時),每月輪一次。
  第一個月上夜班時,何成還老實遵守著規矩,等到夜裡零點的休息時間,吃飯補充體力。
  後面他才摸索出來,寶貴的一個半小時「當然不能用來吃東西」。此後,他上班前往兜裡揣幾根火腿腸,幹活兒餓的時候偷偷吃上幾口。碰上大段休息時間倒頭就睡。
  這樣的工作強度堅持到第六個月,身體發出了信號。那是他通宵工作的第三個月,「生物鐘」被打亂,「白天回家已經睡不著了」。
  身體的平衡被打破,讓何成倍感煎熬。他才從其他工友口中得知,很多人因為熬夜,肝出現損傷。肝的指標會影響此後找工作,「大工廠、大公司不要肝不好的人」。
  他果斷地從工廠辭職,像當初離開家鄉一樣,再度換了個城市。
  這個選擇在外人看來匪夷所思。沒有工作的何成,去了重慶,沒有親友依靠,從頭再來。
  英語本科、民族文學碩士的教育經歷,沒給他帶來加成。簡歷像投入大海一樣,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做老師?做外貿?」他帶著猜想的語氣,試圖告訴我英語專業對口的工作。
  他對自己的未來迷茫。唯一明確的便是,讓肝損傷的工廠他再也不去了。
  曾對體力活兒抱有想像的常荔枝,在工作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格外的不順。最初,她經過協力廠商平臺,順利被選中當分揀員。
  到達美團買菜網站的第一天,店長並沒有安排她幹分揀員理貨,而是給商品掃碼。儀器會顯示貨架上應出現的商品,人按照指示來整理。
  枯燥的工作,讓常荔枝感到自己是「掃碼流水線工人」。不大的場地裡,她站著整理4個貨架,把商品一一歸位。而原先應聘的分揀工就在她面前,像蜜蜂似的朝四處跑。
  後來她才知道,每個分揀員面前有機器,「提示你要在幾分鐘內完成,目前還有多少商品沒有拿」。
  一上午的工作結束,她和其他員工到大廈地下停車場的食堂吃飯。在不透光的地下,常荔枝感到人群如螞蟻般大小。
  「外面都是高樓大廈,整潔的街道,正在匆忙通行的白領。但在看不見的地方,聚集著大量的體力勞動者,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
  只工作了一上午,店長讓幾位兼職者先回家,「回去等通知上班」。
  對體力活兒的重新認知,讓常荔枝無所適從。
  她曾以為體力工作不用內耗,工資甚至比一些白領還高。但僅僅體驗了半天,她就明確心之所向,「不太想過這種生活」。
  「幻想都破滅了。」她這樣告訴我結論。

尋找的答案
  在豆瓣,有一個「輕體力活探索聯盟」小組。這裡聚集的3萬多人,都是像常荔枝一樣,希望探索非白領工作方式的人們。
  他們的一個口號是:「人生有許多可能性。我們讀書,學習知識,不是為了做到什麼了不起的職位,恰恰是有勇氣去接受更多可能性。」
  我在裡面認識了月嫂、民宿管家、寵物洗澡師。她們都如文中人物一樣,親歷過辦公室工作的苦,開始探索新的路。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裡。
  大多數人逐漸發現,體力活兒不是那個一勞永逸的答案。耗體力的工作,擺脫不了年齡、養老焦慮。只有在勞動中找到畢生所愛的事業,才是更多人掙扎尋求的答案。
  2022年7月,何成在重慶找不到工作的第四個月,他決定送外賣。想法很簡單,先讓身體在路上,找個謀生手段過渡。
  但他有自己的堅持:不做全職騎手,只做眾包,原因是時間自由。
  他總結,想送外賣賺錢,無非就是搶時間。比起工廠一天12小時「勻速的累」,送外賣的累「不勻速」。
  「需要抓住黃金送餐時間,即使已經很累了也要往前沖。」
  騎車送單的生活,遠沒有想像的詩意和容易。
  「外賣員是一個高危職業。」工作半年後,何成得出結論。
  2023年初,因為害怕超時,他闖紅燈被汽車撞倒在地。雖然只受皮外傷,但何成感受到的心理衝擊,與在工廠時聽聞工友肝損傷如出一轍。
  春節後,他把電瓶車賣了,也不續租電池了。這時他發現,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越來越多年輕人跑來當眾包騎手。

能分到的羹越來越少。
  如今,他不願再拼命送外賣。
  他只在雨天送,那時候單子多,單價也高。其餘時間,他在家刷抖音,看書。
  年過30的張萌,也不再願意為了工作犧牲自我。過往的工作經驗,要求她迎合市場,創作市場愛看的題材。
  但她如今認為,真正的表達和創作應該是紮根生活。「寫東西這事太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去生活,生活其實就是創作。」
  便利店的工作是她遵從內心的選擇。在這份工作裡,她觀察每一個細微的人——那些到便利店慢悠悠吃早餐的人、匆匆離開的上班族——再記錄其中的思考。
  每天下班,她把感受寫下來,作為創作的素材。她下定決心只遵從內心,不向資本妥協。
  這背後的代價是,在深圳聳立的高樓生活,她時薪22元,沒有社保。
  「貧窮是我最後的底氣。」她說,自己和多數人不同,因為不在乎金錢,人生可以不被單一的成功敘事框住。
  何成說,他不認為自己是失敗者。「一個人來世界活幾十年,不能用成功或失敗概括人生。」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站去哪裡,本來想通過送外賣攢錢做生意,後來因承受不了風險放棄。
  只有一樣是堅定的。
  他不會跟著同學們的主流選擇,考編、申博、做學術。這些他都不喜歡。
  他想繼續顫顫巍巍地找自己的路。
  「我現在想做既能幫助人又能賺錢的工作。不過問題是,真有這樣的工作嗎?」

(朱秋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