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的司徒雷登歸葬路

  比阿特麗斯.肯普女士是一名資深職業外交官。幾十年的外交生涯,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中國度過。司徒雷登大使骨灰歸葬中國一事,給肯普領事留下最深刻印象。她臨近退休前特意撰文寫下她的回憶……

一波三折
  2008年秋季,肯普女士從泰國清邁調往上海,出任美國駐上海領事館總領事。二十多年前,北京是她開始漫長的外交生涯的第一站。在北京、臺灣-、泰國等地區轉悠一圈後,是年秋天,她重返心心念念的中國;上海領事館,因其特殊經濟和地理位置,業務量特別大。在美國駐華領事館中地位比較重要。
  「肯普女士,我把『大使』藏在保險庫了。」這一天,剛到位不久,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通知她。肯普領事心知肚明「大使」指的是誰。上任後的某日,她收到國務院管理局副秘書長派特.甘迺迪的電子郵件通知:已故司徒雷登大使的遺骸,已經通過外交郵包,從華盛頓空運中國上海。
  司徒雷登最終如願歸葬中國,真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司徒雷登的名字,至今仍然在中國使人產生聯想。這位1946年至1949年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在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一文,被定義為「完全失敗的美國侵略政策的像征」……
  別了中國之後,司徒雷登回到美國一病不起,三年後自動退休,與私人助理傅涇波一家,住在美國首都郊外,安度晚年。雖然中風病後行動不便,但是,由於得到傅涇波和家人的悉心關照、打理,加上良好的醫療和生活條件,他一直活到86歲高齡才於1962年去逝。去世之前,司徒雷登表示希望死後遺骨與亡妻一起葬在燕京大學(現在的北京大學校園)的未名湖畔。
  可是,「別了,司徒雷登!」無疑等於給司徒雷登判了永久政治死刑。司徒雷登的遺願成了敏感政治問題。然而,隨著「乒乓外交」的旋風,推開中國封鎖了數十年的沉重大門。美國與中國重新建立外交關係,雙方互派大使,新一代美國大使重返中國。民間交流恢復,司徒雷登回家安葬似乎有了可能。司徒雷登去世前,傅涇波曾經應允,一定遵囑把他的骨灰送回中國下葬。為了兌現承諾,傅涇波四出奔波,我關係托人與中國政府高層聯繫。1973年,他接到老朋友周恩來的邀請,來到北京住了10個月。可惜當時中國正處於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的請求有如泥牛入海。1984年,傅涇波二度訪華,亦是無疾而終。
  1986年,年屆86歲的傅涇波,深知自己年老體衰,時日不多,又親筆給鄧小平寫信,籲請中國政府考慮准許司徒雷登骨灰歸返中國安葬。同年8月,傅涇波意外收到中國駐美使館轉來的北大公函,通知他:中共中央書記處做出了批示,同意司徒雷登的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安葬於他在燕大時的故居臨湖軒旁。這個消息令傅涇波興奮不已。可是,考慮到司徒雷登墓碑設計方案待定,當時又接近冬天,年邁的傅涇波遠行有困難。臨時決定待次年5月4日再舉行安葬儀式。
  沒料到夜長夢多。翌年4月,中國駐美國大使館又突然通知傅涇波,因為北京大學有人聯名上書,反對司徒雷登歸葬燕園,司徒雷登骨灰下葬一事暫緩辦理。
  1988年10月,傅涇波帶著未竟心願與世長辭。未能入土安葬的司徒雷登的骨灰,只好由傅涇波的女兒傅海瀾女士供奉在家中。

子承父志
  傅涇波之子、第一位華裔美軍少將傅履仁,在父親去逝後,很自然地接過了接力棒,子承父志,繼續為司徒雷登葬回燕園一事奔走請願。傅履仁少將身為華裔美國人精英,同時擔任以促進美中兩國交流為宗旨的一百名傑出貢獻華裔美國人組成的「百人團」第一任主席,致力於打造中、美友好合作關係。
  憑藉「百人團」在兩岸政、經和企業界的影響力,傅履仁將軍始終不離不棄。1995年從美國軍隊退役後,他出任麥道公司北京分公司總裁,他覺得自己最有希望把司徒雷登歸葬中國。因為司徒雷登身後已無直系親屬在世,他的獨生子也在上世紀80年代在密西西比州去世。
  傅履仁長袖善舞,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通過向克林頓總統訪華先遣人員、美國駐華大使館說項、通融,時任美國駐華大使尚慕傑,出面指派麥克海公使親理,多次與中國外交部商談此事。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此事仿佛出現轉機。大概因為中國政治的風向開始轉了。
  1999年北京犬學校慶,政治嗅覺敏銳的北京大學管理層,重新研究了司徒雷登回葬燕園一事,得出結論:「按照人道主義的原則應予同意,但是宜低調進行;並且同意再次上報中央有關部門。」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同年5月8日,發生了「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美、中關係驟然惡化。司徒雷登這個美國人的骨灰下葬北大燕園的事情不得不擱置下來……
  物換星移,轉眼又到了2006年,作為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訪問美國。在華盛頓的一個宴會上,應邀出席的傅履仁,主動抓住這個機會接近習近平攀談,並以個人名義向習近平提出安葬司徒雷登骨灰的請求。不久之後,傅履仁因公務回訪中國,浙江省外事辦主動提及司徒雷登骨灰一事,向傅履仁確認,司徒雷登可以歸葬他1876年出生的杭州市。
  這無疑是一個意外的好消息!但是,當傅履仁把消息告訴燕京大學校友會的人時,許多人堅持要遵守司徒雷登的遺願,將老校長歸葬北大燕園的未名湖畔。經歷數十年的反反復複、種種波折後,傅履仁將軍的態度很明確:此事應儘快辦理,以免節外生枝!況且,1952年北京大學與燕京大學合併,司徒雷登不僅出生在杭州,他亡故中國的交母和兩個弟弟,也埋葬在西湖之濱。所以,司徒雷登骨灰安葬杭州是不得而求其次的最佳選擇……
  傅履仁將軍後來告訴《紐約時報》記者:「半個世紀後,許願終於實現。司徒雷登大使和我父親終於可以安息了。」……

如願歸葬中國
  獲悉司徒雷登大使的遺骸已經抵達上海領事館的消息後,肯普領事頓生使命感和責任感。她素來對美國外交界中國事務的老前輩司徒雷登大使敬仰有加。司徒雷登大使不平凡的歷史,終於在她的見證、呵護下,得以順利地劃上一個完整的句號。
  但是,一直到骨灰安葬儀式的這天,在從上海領事館的保險庫領出大使的骨灰,並一起用箱形車護送到杭州的路上,肯普領事才親自從傅履仁將軍口中瞭解到更多、更詳盡的司徒雷登遺骨遭遇的波折。
  司徒雷登的墓地選定在杭州郊區半山鎮水洪廟安賢園生態公墓的「文星苑」。司徒雷登骨灰歸葬的當天,時任美國駐華大使雷德,從北京飛抵杭州參加骨灰下葬活動。
  肯普領事吃驚的發現,在司徒雷登骨灰安葬儀式上,不僅有幾十名不邀而至的「燕京大學」校友參加,而且還響起悠怨低沉的英國聖歌《奇恩異典》,然後是高吭響亮、節奏歡快的《星條旗永不落》。儀式過後,這些垂垂老矣的燕京大學校友告訴她,因為杭州市政府「外辦」明確指示,司徒雷登骨灰下葬,要保持低調,不搞大規模宣傳。他們猜測,「外辦」不會為儀式安排或提供音樂伴奏,所以他們事先把錄製好的音帶和放送機藏在了附近的灌木叢中。
  司徒雷登骨灰下葬儀式並未對外公開,這些燕京大學的校友們如何得知今天的安排?肯普領事永遠不會知道答案。這些不請自來的燕京大學校友們對老校長永不泯滅的愛戴,深深感動肯普領事。百年前創辦、享譽中外的燕京大學,雖然早已不復存在,但是,無論家國經歷了多少戰亂、孤立於世和外交敵意,學生們對往日恩師司徒雷登的感激和崇敬,至今仍是一個持久、牽不可破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奇妙像征。

(董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