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丫丫,今年23歲了,是一隻雌性大熊貓。
23年前,在北京動物園,我的媽媽樂樂和爸爸迎迎相愛了,它們有了愛情的結晶,將我帶到了這個新奇的世界。
我在北京動物園度過了快樂簡單的童年,直到3歲那年,和上海動物園比我大兩歲的大熊貓樂樂一起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孟菲斯動物園。
我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我受到了很多關注。
今年2月1日,和我一起來到美國,共同生活了20年的夥伴,樂樂,去世了,終年25歲。
樂樂的離開讓人悲傷之餘,也讓更多人關注到我,那時的我瘦骨嶙峋、毛髮稀疏髒亂、沒有活力。
許多人因此擔憂我,希望我被好好對待,也希望我早日回家,中國和美國關心我的人都在請願,「救救丫丫」。
孟菲斯動物園已經提交了將我送回中國的申請,安排了直飛航班。樂樂的遺體也會和我一起回去。我們,都想家了,我想回去,替樂樂看看我們曾經生活的土地。
人見人愛的我們,成為「外交禮物」的宿命似乎是必然。一千多年前,我們從中國走向世界,在這條道路上,我們曾和人類產生聯結、建立情感,留下無盡的歡笑和淚水。
目前,像我一樣旅外的中國大熊貓一共有66只。現在,我想告訴你關於我和我的大熊貓同胞們的故事。
走向西方的血與淚
我的大熊貓祖先第一次出國,要追溯到1400多年前的唐朝。
西元685年,當時的皇帝唐睿宗在太后武則天的授意下,給日本天武天皇贈送了兩隻大熊貓和七十張大熊貓毛皮,表示友好。
那時候,我們還不叫「大熊貓」,四川當地人見我們的毛是黑白相間的顏色,便叫我們「黑白熊」。
「大熊貓」這個名字事實上來自西方。1869年,法國傳教士阿爾芒.大衛將一個大熊貓的標本送到了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我們因此被西方世界知道,法國動物學家米爾恩-愛德華茲給我們起了「大熊貓」這個名字。
我們天生可愛、出眾、獨一無二,很快俘獲了西方人的心,在西方世界裡,我們大熊貓很早就成了「大明星」。
但這也讓更多人覬覦我們,以至於危險一步一步逼近我們。
美國設計師露絲.哈克尼斯在西方被稱為「熊貓夫人」,這個尊稱在我看來確實諷刺,因為她是小偷,是偷渡我的大熊貓祖先們的罪魁禍首。1936年,她捕捉了3個月大的大熊貓蘇琳,偷送到國外,這成為西方走私大熊貓的開端。
蘇琳在布魯克菲爾德動物園展出時,第一天入園參觀的人數竟然超過了53000名。一個星期,動物園的門票收入就覆蓋了接收蘇琳的支出。
眼饞於這樣的高收益,西方人偷獵大熊貓的行為愈加嚴重,僅僅1936年到1942年的6年時間裡,就有9只大熊貓被偷運到國外,它們被圈養在髒兮兮的、狹窄的籠子裡,無法施展活動,甚至還有發狂的大熊貓被槍殺。
那時,中國正處於一個動盪的時代,日本侵略步步逼近,國難之下,我們大熊貓遭遇的苦難或許不值一提,生活在野外的我們,珍貴性和稀缺性也沒有被重視。幸運的是,當時四川省政府下令禁止捕捉大熊貓,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我們。
1949年,新中國成立,大熊貓相關的一切事務由中國政府全面接管,我們被西方剝削的歷史也正式宣告結束。
成為「外交官」
新中國成立後,我們大熊貓也被賦予了「外交官」的使命。
成為「外交官」要達到一定標準:有漂亮的長相、亮麗密實的毛色、八字形眼睛、黑色眼球、圓圓的頭,耳朵的毛色全黑,身材不胖不瘦,年齡在兩歲左右。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時,玲玲和興興經住了考驗,被送往美國。
當時,國家林業部野生動物保護相關官員將我們稱為「國寶」,希望美方明白將我們贈送給他們的重要性。
尼克森訪華不久後,1972年9月,新上任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也訪問了中國,當時周恩來總理向日本贈送了大熊貓康康和蘭蘭。
20世紀50年代,中蘇關係陷入緊張時,熊貓平平和安安也先後被作為特殊國禮送往前蘇聯。
「一國之寶」被贈送給其他國家,有其外交意義,我們的命運和去處與當時的外交政策以及國家關係是緊緊相連的。
「熊貓外交」陸續展開,其實歷史上涉及我們大熊貓的國家往來大多充滿可以被解讀的政治意味。
1958年5月,奧地利動物商海尼.德默爾用一些非洲哺乳動物從北京動物園交換了大熊貓姬姬。當時正值冷戰期間,姬姬不能從中國前往美國,因此德默爾不得不先帶著姬姬前往歐洲,最後留在了英國倫敦動物園。
1966年,人們想讓身在英國的姬姬前往莫斯科和大熊貓安安配對,可惜多次嘗試它們卻絲毫「不來電」,幾家媒體躲在樹葉後期待看到關鍵的一刻,最終等到了姬姬打了安安幾個巴掌。
他們誇張地描寫這幾個巴掌,甚至還用諷刺畫指代英國外交大臣無力與莫斯科建立關係。
我想說,還是他們心眼子多,在我們大熊貓之間,那不過是單純沒看對眼罷了。但我也明白,在那個時代和環境裡,在人類眼裡,我們確實不再只是毛茸茸的「萌物」,而是一種政治符號和隱喻,關於我們的一切都可以被解讀得意味深長。
這或許也是我們作為「外交官」身不由己之處。
從贈送到租借
截至1982年,共有9個國家被贈送了共計23只大熊貓。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大熊貓野生種群也不過1114只。發展「熊貓外交」或許有必要,但也有代價,我們瀕臨滅絕,數量岌岌可危。
1982年開始,為了響應全世界保護野生動物的號召,也由於擔心我們的種群日益減少,中國停止再把我們贈送給其他國家,而是改成了一種新的「租借」模式。
一隻大熊貓的租期一般為10年,租金為100萬美元。租借期間,如果我們在國外生了熊貓寶寶,它們依然屬於中國,租借方還需要每年另外支付60萬美元租金用於對大熊貓寶寶的保護和培育。2-4年後,需要將大熊貓寶寶歸還給中國。倘若在國外期間,我們發生了意外,比如最糟糕的死亡,租借方需要支付50萬美元的罰款。
等到租期結束後,我們便會回到中國。
1994年,租借模式完善為合作研究模式,我們又成了「科研交流大使」,中國的大熊貓基地和各國共同建立了「大熊貓長期國際合作繁殖計畫」。
我和樂樂都是作為「科研交流大使」以合作研究的名義來到美國孟菲斯動物園的。
如今,租借是外國獲取我們的唯一途徑。作為「科研交流大使」,我們不得不離開中國,漂泊在外,但好的是,我們一度瀕臨滅絕的境況也在合作研究下得以緩解。
經過20多年的合作研究,目前大熊貓寶寶的存活率已經高達90%,全球圈養大熊貓種群數量相比10年前增長了近一倍,大熊貓野生種群從20世紀80年代的1114只增長到1864只。還有個好消息是:我們不再是瀕危動物了,已經被降級為易危動物。
被圈養的愛
我知道還有很多人想瞭解,我和我的大熊貓同胞們在國外究竟生活得如何?
其實我們出國後的待遇並不差,國外對我們都很重視,大多數國家會貼心地考慮我們的生活感受,畢竟我們可是尊貴的「國寶」呀!
2022年被派到卡達的大熊貓京京與四海,在卡達的家有12萬平方米——17個足球場館那麼大。卡達還在炎熱乾旱的沙漠地帶專門種植了一片竹林,建造了兩個展館和兩個中式獨立庭院。
我和樂樂去孟菲斯動物園時,他們也曾花了1600萬美元建造了面積3公頃的大熊貓館,設計師借鑒了北京古建築和蘇州園林的風格,還從中國進口了竹子、蘋果和甘蔗等食物,騰出10英畝地種植竹子。
當然,我們也為孟菲斯動物園每年吸引來超過100萬名遊客、增加了約2000萬美元的收入。
但別忘了,我們不僅僅被飼養著,被喜愛著,我們也被圈養著,被研究著。因為中國大熊貓基地和各國之間建立了「大熊貓長期國際合作繁殖計畫」,圈養大熊貓的繁殖有時對我們而言是冰冷的、殘酷的,我們的繁殖被觀看,被操縱。
大熊貓每年只在春天發情,發情時間只有3到5天,一年只排一次卵。而圈養大熊貓相比野生大熊貓,繁殖能力更弱。
1983年,大熊貓玲玲在美國第一次生下幼崽,寶寶只存活了3個小時,之後又生育了3次,但寶寶總是夭折。這之後,順利繁育的美香受到關注,2013年,美香生寶寶的全過程被直播,2020年,她作為高齡產婦再度產崽,當時美國幾萬人守在直播間。
人工繁殖更為常見,但也很危險。2010年,生活在日本神戶市王子動物園的大熊貓興興在精子採集手術中喪生。在美國生活的20年間,我和樂樂都沒有成功繁殖後代,這期間,從2007年開始的5年內,工作人員對我進行了4次人工授精,最後都流產了。一定程度上,我們的身體受到了傷害。
樂樂去世後,中國專家和美國專家共同完成了屍體解剖檢查,初步判定心臟病變是其死亡原因,但需要進行進一步的病理檢測。
大熊貓18歲以後進入老年期,圈養大熊貓的生命週期相對長一點,我和樂樂也都算是步入了老齡。我不復從前蓬鬆、圓潤、活潑的面貌,慢性皮膚和皮毛疾病讓我的毛髮看起來稀疏且斑駁。
回望20多年,我真切地看到過也感受過,大熊貓與人類建立起的珍貴的情誼。
1995年,日本關西地區地震之後,家園被損毀,人們陷入低迷的情緒。大熊貓旦旦和興興因此去了神戶市王子動物園,活潑可愛的樣子也鼓舞人們重新找到元氣。
原本生活在加拿大的大毛和二順一直吃的都是四川空運的鮮竹。2020年疫情期間,空運鮮竹變得困難,動物園嘗試找替代品,但失敗了,只好把它們送回中國。他們說:「如果不能把新鮮的竹子帶到大熊貓的身邊,那就讓它回到有竹子的地方去。」
旅韓大熊貓福寶被飼養員姜爺爺寵愛地稱為「公主」,姜爺爺給它做了60多件小玩具,試遍了園區的所有竹子,只為找到它最喜歡的口味。福寶明年即將回國,姜爺爺開始學著用中文和它對話,以免福寶回家後感到陌生。像是在交待即將遠行的親人一般,姜爺爺對福寶說:「不要難過,不要受傷,勇敢地生活吧。」
2023年2月21日,旅日大熊貓香香回國前,6萬多名民眾冒著寒風排隊抽籤,只為見它一面。飼養員給香香寫下紙條:「感謝你為我帶來那些珍貴回憶,我甚至有種因為和你相遇,人生都改變了的感覺,回到中國那邊可不要一直挑食啦。」香香離開的那一天,日本民眾在前往機場的路上目送它離開,甚至哭著期待,「總有一天還能再相見。」
珍貴的眼淚,珍重的話語,是人類給我們最真切的愛,多麼豪華的環境都比不上發自真心地對我們好。但愛又是複雜的,被發現,被關注,被捕獵,被贈送,被圈養,被保護……以愛為名的行為裡也摻雜著許多我們無法承受的東西。大熊貓與人類密不可分,我也時常無法分清,什麼對我們才是最好的。
我想回家了。
我想,我快要回家了。
(李心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