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動物or全民愛寵:圈養大熊貓該往何處去?

  照顧大熊貓「丫丫」的美國孟菲斯動物園被中國網民判定為「不合格」。看慣了圓滾滾、毛茸茸的大熊貓,公眾難以接受「丫丫」瘦骨嶙峋的樣子。
  飼養大熊貓「福寶」的韓國愛寶樂園則獲得了高分,中國網友在「福寶」明亮的眸子中看出了它被寵溺的幸福感。
  大家迷戀韓國飼養員與「福寶」的親密互動。社交媒體上點贊過萬的短視頻裡,「福寶」挽著飼養員的胳膊,依偎在他懷裡,又或是抱住飼養員的大腿,毛茸茸的身體綿軟地癱在地上。飼養員會背著「福寶」回籠舍,和「福寶」一起坐滑梯,與「福寶」貼臉自拍。
  然而,這段跨物種的柔情蜜意卻透著一股危機。
  「牠開始感到人類的慈愛,而破除了祖先的禁律。這對於牠的獨立生活,將帶來潛在的危險。」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潘文石在《熊貓虎子》一書中,表達了對人類與大熊貓之間情感的憂慮。
  自20世紀80年代起,潘文石對野生大熊貓進行了長達17年的研究,書中記錄的大熊貓「虎子」從剛岀生起就在他的注視之中。潘文石團隊曾多次幫助過在野外受傷的「虎子」,這讓這只野生動物對人類也生岀信任,願與他們親近。
  但真正的野生動物是怕人的,親近人的動物,會失去在野外獨立生活的能力。
  「為什麼你們的動物園裡要養熊貓?」1996年12月,五名美國專家問與他們一起開會研究大熊貓繁殖問題的中國專家。
  這是一個消失的問題。如今,國內規模較大的動物園裡若沒有大熊貓,反倒會被遊客質問:「為什麼你們的動物園裡沒有大熊貓?」
  「目的是讓大熊貓的數目可以達到自我繁衍的程度,讓野生種群可以生生不息。」當時,中國專家如此回答。
  這個目標至今未變。不論是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還是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國內圈養大熊貓數量最大的兩個機構,都宣稱終極目標是把所有圈養的大熊貓放歸野外,壯大大熊貓的野生種群。但圈養大熊貓野化放歸的實踐卻遠不如預想的順利,因為動物園與自然界,差異太大了。
  這倒逼人類思考,我們究竟該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大熊貓?

貪婪的開始
  中國動物園圈養大熊貓的歷史,早於保護大熊貓的歷史。圈養大熊貓最開始並不是為了保護這一種群,而是為了滿足人類對動物園野生動物種類豐富性的更高要求。
  1954年春天,前身為西郊公園的北京動物園遵照上級指示,決定在野生動物資源豐富的東北地區、西康(中國舊省名,主要為現在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安市、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西藏東部昌都市等地)和雲南兩省建立動物收集站,捕捉當地野生動物。西康動物收集站設在寶興縣。
  1869年,法國傳教士大衛就在寶興縣發現了被當地人稱為白熊和花熊的動物,它的標本和骨骼被運到法國後,令西方震驚。它被認定為一個新物種,被命名為「大熊貓」。當時動物收集站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捕捉到這神奇的大熊貓。
  一年多後,收集站捕捉到了三隻幼年大熊貓,並將它們裝進獸籠輾轉運到北京。它們很快成為了動物園的明星,多次被《人民日報》報導,這讓其各省動物園豔羨不已。於是,1956年,位於寶興縣的動物收集站繼續捕捉大熊貓,以滿足其他動物園的需求。粗略統計,截至1976年收集站被撤銷,從寶興縣運走的大熊貓共約70只,它們被分到二十多家省級動物園。如此集中地在同一地方捕捉大量大熊貓幼崽,這對寶興縣當地大熊貓種群的傷害極大。
  儘管這一發心並不美好,但動物園一直嘗試為大熊貓提供更好的圈養條件。只是人類看來好的東西或舉動,對大熊貓來說卻未必。
  飼養員們用大米加牛奶、雞蛋、果汁、白砂糖熬米粥餵養大熊貓幼崽,等它們大了,牛奶、雞蛋、牛肉也依舊是主食,竹子只是點綴。大熊貓喜愛這些精食,但它們的消化道卻受不了,這導致它們發育不良、體弱多病、壽命不長。
  比飲食更難琢磨的,是繁育。「發情難、交配難、成活難」是困擾大熊貓人工繁育多年的難題。失去了野外豐富的環境,在籠子裡相遇的雌雄大熊貓更喜歡先打一架。
  人工授精的技術尚不成熟,自然交配後產下的幼崽存活率又較低。截至1977年,北京動物園共孕育出16只大熊貓,僅存活7只;上海動物園孕育出15只大熊貓,無一存活。世界範圍內也一樣。
  近30年來,隨著人類對大熊貓認知的提升和繁育技術的進步,人工圈養遇到的以上難題,被一一解決。竹子重新成為主食,大熊貓飼育環境的豐富度不斷提升,雌雄大熊貓的交配以更循序漸進的方式進行,幼崽成活率得到保障。
  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副主任侯蓉介紹,2022年底,基地的大熊貓已有237只,而1994年只有18只,不到30年的時間裡,數量增長了12倍。據中國大熊貓保護中心統計,截至2022年10月,全球圈養大熊貓種群數量達到673只,較十年前增長了近一倍。
  當然,新的難題還在出現。大熊貓研究專家胡錦矗曾對媒體透露,圈養環境下,大熊貓的繁殖能力一代不如一代。更別提人工圈養大熊貓種群內還容易出現近親繁殖等問題。
  不過這些技術上的問題,恐怕都沒有觀念上的問題來得麻煩。過去30年裡,人類和圈養大熊貓深度聯結,這讓它們的野化放歸變得更加困難。

歸野之難
  在潘文石眼中,大熊貓不是人類想像中楚楚可憐的瀕危動物,隨時需要人類伸岀援手。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岷山山系和邛崍山系大熊貓主食的竹子發生大面積「竹子開花」現象,不少野生大熊貓因此餓死。為拯救受餓但還沒死去的大熊貓,國家林業部鼓勵民眾將它們帶到飼養中心。這期間,不少野生大熊貓因此被人工圈養。
  「我不認為把野外自由遊蕩的熊貓抓起來關進籠子裡是妥善的做法。我的看法是,這些動物最後的生存機會,無非是擁有一個更合適、更廣大的棲息地。」潘文石向上建言,因為他在臥龍保護區做研究時發現,「竹子開花」與大熊貓死亡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大熊貓並非只有一種竹子可以食用,在很多開花的竹林,只要大熊貓願意,向前走上數百米就又能發現充足的食源。
  對野生大熊貓長達17年的跟蹤研究讓潘文石認為,「大熊貓是大自然生存競爭中的勝利者。」
  1985年到1996年間,潘文石觀察過21場野生大熊貓的交配行為,它們絕不是沒有繁育能力的物種。此外,潘文石還目睹了野生大熊貓「嬌嬌」如何照顧幼崽,它會因為覓食而與幼崽分離,但每次都會回來,並不是人類所說的棄之不顧。
  但大熊貓在圈養環境下與野生大熊貓截然不同的行為表現,已讓人類篤定,這個充滿魅力的物種需要人類的呵護才能存續。2003年,大熊貓野化培訓工作提上日程,習慣被圈養的大熊貓,要找回它們原始的野外生存能力,並非易事。
  「祥祥」是第一隻實踐野化放歸的圈養大熊貓。2003年,快滿兩歲的它因為身體健壯被中國大熊貓保護中心挑選出來,開始了為期三年的野化訓練。習慣飯來伸手的「祥祥」在竹林中沒有任何主動覓食的念頭,無人的圈地令它不知所措。採取一段時間的半人工飼養後,「祥祥」逐漸拾起一些生存技能——採食、喝水、刨窩、快速奔跑和爬樹。
  2006年4月,「祥祥」在人類的注視下離開圈地,消失於叢林。當年12月,「祥祥」多處受傷,被送回基地治療。為防止它再度對人產生依賴,它很快就被再次放歸。幾天後,「祥祥」身上的衛星定位裝置信號中斷。一個月後,研究人員在雪地中發現了它冰涼的屍體——肋骨斷裂、器官受損。
  研究人員推測它不斷與其他公熊貓發生打鬥,而這些,它在人工訓練階段並沒做過準備。
  「祥祥」的去世給中國大熊貓保護中心的野外放歸工作帶來重創,但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檢視反思機會。挑選雌性大熊貓,又或是將母熊貓與幼崽一同放歸野化成為保護中心野化放歸訓練的新思路。
  截至2022年底,中國大熊貓保護中心先後成功野化並放歸11只圈養大熊貓,存活9只,存活率達81.8%。但總體而言,放歸野外的圈養個體數量尚小,且回歸野外的大熊貓都還沒有繁育下一代,中國大熊貓的野化放歸工作仍在起步階段。

幫助?
  人類對大熊貓的憐愛往往在不經意間就走到了保護的對立面。
  1992年秋,潘文石追蹤觀察的野外大熊貓「虎子」因傷痛被救援中心的人送到動物園。在潘文石看來,這不是關愛,而是苦難。
  「虎子」在山林中廣闊的活動空間被籠舍外一方小小的草地取代。它沿著活動場的高牆反復地奔跑,它被安排與一隻突然來訪的雌性大熊貓相處,它被麻醉取出精液,如此再重複一遍後,它終於被潘文石送回自己岀生的河谷。
  真正困難的不是該如何幫它們,而是該如何不幫它們。
  為了圈養大熊貓最後能成功回歸自然,成都大熊貓繁育基地的飼養員們,正在被要求減少對大熊貓的非必要干預。
  潘文石在《熊貓虎子》一書中留下了這樣的對話,當時「虎子」因受傷短暫在研究駐地逗留:
  「我們不能對『虎子』太溺愛了。」我對周圍的人說。
  「為什麼呢?」那位蓄著鬍鬚的獵人問道。
  「牠的天性告訴牠應該回避人類,因為牠現在所遭受的痛苦與折磨都是由於與人類離得太近才發生的。」
  「教授,你說『虎子』應當生活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嗎?」那位蓄著鬍子的獵人問道。
  「是的。牠的天堂就在那裡,與牠媽媽、兄弟姐妹和同胞們在一起。」

(陳麗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