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瓊封神

  北京時間3月13日,憑藉電影《瞬息全宇宙》中的「伊芙琳」——這個亞裔中年媽媽角色,楊紫瓊獲得2023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成為了奧斯卡歷史上第一位亞裔、華裔影后,也是第一位「動作片影后」,創造了歷史。
  上臺領獎時,身穿一襲白裙的她,捧著「小金人」獎盃說:那些跟我長得一樣的男孩、女孩們,這是希望的燈塔,這是無限的可能;這座獎盃代表著,大膽逐夢,夢想會成真;女士們,不要讓任何人對你說「你已經過了巔峰」,永遠不要放棄!
  楊紫瓊的獲獎勢頭,早在去年年底開始的北美頒獎季就開始:她包攬了金球獎最佳女主(音樂喜劇類)、演員工會獎最佳女主、獨立精神獎最佳主角在內的多項殊榮。
  如今,斬獲「小金人」,為楊紫瓊征戰電影世界40年的職業生涯,點亮「高光時刻」。
  回顧楊紫瓊在全球影壇征戰的歷程,她不是最被看好的女演員,甚至她所代表的功夫電影,長年不在全球電影的主流領域。
  但楊紫瓊從不屈於現狀,不斷勇敢向著未知出發,終於在60歲這年,等來了屬於時代的迴響。

拼命「打女」
  就像《瞬息全宇宙》裡繁複交織的人生線,除了演員或者「打星」等醒目的身份,楊紫瓊還有段鮮少被提及的童年經歷。彼時,在馬來西亞華人世家出生的她,被按照「大家閨秀」的範本培養著——4歲便開始學習鋼琴、畫畫、芭蕾等課程。
  眾多興趣中,楊紫瓊最愛的還是跳舞。她視著名芭蕾舞演員瑪戈特.芳婷為偶像,立志要開個自己的舞蹈班。為此,她將大半段童年時光都留在了練功房,並於15歲考入英國皇家舞蹈學院。但一次偶然的脊柱受傷,迫使她中斷了舞蹈夢。
  心底那叢藝術的火苗,並未因此被澆滅。18歲時,楊紫瓊在媽媽安排下,報名當地小姐選美比賽,結果一舉奪魁,順勢贏得了和周潤發、成龍等香港一線男星拍廣告的機會,通向影壇的大門就此敞開。
  離開家人羽翼,楊紫瓊接到的一個角色,是動作喜劇片《貓頭鷹與小飛象》中的女教師,外表秀雅、文弱,雖與她「選美皇后”的桂冠相稱,卻映照出彼時演藝圈陽盛陰衰、女性角色單薄的狀況。
  不甘被禁錮的楊紫瓊,開始考慮如何在有限的規則空間下,拓出一條迥異於主流「花瓶」的道路。
  自幼練舞開發的身體機能,便在這時得到了發揮。她打算將賭注押在動作片上——對當時剛入行的新人女演員,這可說是步險棋:即便上世紀80年代,正趕上港產動作片席捲全球,但其中有辨識度的女影人卻寥寥。
  為了衝破銀幕上男性主宰的局面,楊紫瓊主動找到洪金寶,拜入洪家班苦練大半年。脫掉舞鞋和靚麗的名牌,她日均訓練五六個小時,將筋骨的勞累淬成高強絕技。初出茅廬,她便靠著在《皇家師姐》中的驚豔亮相,收穫了當年金像獎的最佳新人獎提名。
  事業的宏圖剛展開,楊紫瓊卻再次做出了一個讓周遭愕然的決定:暫時息影,嫁給曾發掘了自己的伯樂、德寶電影公司老闆潘迪生,原因是潘想讓她離開高危的武行,安心做個全職太太。
  然而,這段婚姻僅維持了3年。再戰職場的前全職主婦,也許沒有太多選擇,復出後,楊紫瓊並未消沉太久,她拿出拼命三娘的狠勁兒,在1992年和成龍搭檔《員警故事3:超級員警》時,親自完成了騎著摩托車騰空駛向火車頂、徒手扒卡車等高難度的特技場面,沒有替身和綠幕,也沒吊威亞,差點連命都豁出去。
  同樣驚險的橋段,3年後在許鞍華導演的《阿金》中重演。拍攝一場從18米高天橋跳下的戲時,楊紫瓊因角度沒取好,摔壞頸椎,斷了三根肋骨,幾乎導致終身癱瘓。片方為此在結尾,特地增加了向她致意的字幕。
  多年後,說起昔日和死神擦肩的經歷,楊紫瓊表現出的更多是釋然而非愴痛。她甚至會用調侃的口吻,說當年全香港共有三個人被列入保險公司的黑名單:成龍、李連傑和她。
  上進也好,被大環境裹挾的無奈也罷,自此,「打女」成了楊紫瓊身上一個難以剝除的標籤,也成為了她捕捉機遇的敲門磚。包括昆汀在內的好萊塢名導對她格外仰慕,大量國際製作團隊向她投出橄欖枝,其中便包括《007之明日帝國》團隊——楊紫瓊在片中破格擔任史上首個華人邦女郎。
  回溯此前007系列的邦女郎,大都是功能性的點綴,服務於男主的耍帥跟荷爾蒙分泌,因而刻畫總顯得粗糙。但在《明日帝國》中,楊紫瓊飾演的中國女特工林惠身手矯健,和邦德攜手共戰完全不在話下。影片上映後,美國《娛樂週刊》撰文稱:「紫瓊不是第一個與邦德平分秋色的邦女郎,但她是唯一一個讓人為之側目的女性,以其漂亮的身手,打下了在好萊塢的江山。」

末代「東方俠女」
  背靠在動作類型片這個領域內的深耕,將特長放大到極致,千禧年前後的楊紫瓊,正式晉升為國際一線女打星。
  與之相悖的,是她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從未接過挑大樑的角色。更多時候,她像是個刻苦敬業的符號,用以承載西方人對中國功夫、女中豪傑等刻板的想像。
  主持人魯豫採訪楊紫瓊時,曾表達過類似的見解:那些成就了楊紫瓊的,到頭來也在以某種方式限制著她。就像「打女」招牌的樹立,雖能讓演員一定程度上掙脫刻板的性別囚籠,積攢觀眾緣,卻無形窄化了戲路,給外界留下其只擅舞弄拳腳的印象。
  事實上,楊紫瓊所遭遇的,恰能代表亞裔演員「出海」後普遍的困境:在好萊塢高度工業化、體系化的制式裡,分配給她們的角色再怎麼騰閃,也總跳不出預設的框架,進而導致演員的綜合職業素養被低估。
  收起棱角後的楊紫瓊,當然不缺豐富的可塑性。和鄭佩佩、惠英紅等同輩的女打星比起來,她那份獨有的光澤,在於眉眼間暗藏的溫婉和低回,如國畫的留白,蔓延開無盡遐思。
  最生動的案例,即為《臥虎藏龍》中的俞秀蓮。在和玉嬌龍亮劍對決時,她能即刻迸發出厚實的銳利感;李慕白撒手歸西時,她捧住對方的頭,克制著將要決堤的痛苦,直到眼眶淚漣。正是因這精湛的詮釋,觀眾才能忽視她口音的瑕疵,沉浸在富有感染力的表演中。
  在1997年《臥虎藏龍》于北美上映時,有觀眾稱,當時電影院裡至少出現過3次掌聲,如癡如花的美景,和讓人眼花繚亂的打鬥,讓北美觀眾見識到了中國武俠的魅力。而其中,楊紫瓊的行雲流水的打戲,無疑是讓人多年後仍難以忘懷的神來之筆。導演李安就曾評價說:「放眼天下,俞秀蓮的角色也只有一個楊紫瓊,再沒別人。不管從電影工業、商業、年紀、素質來說,就是她。」
  數年後,《劍雨》中的曾靜一角,再次印證了楊紫瓊駕馭複雜角色的功力。她將女殺手對平凡的嚮往、內心的疲憊和糾纏,拿捏得細緻入微,無須填充太多技巧,光往鏡頭裡一站,便能讓情緒從畫面淌出。
  駕馭多樣複雜的能力,源自一個演員對角色的掌控力。去年底《名利場》雜誌策劃了一系列「演員面對面」的節目,楊紫瓊被安排和凱特.布蘭切特對談。聊天中,她提到在拍攝《藝伎回憶錄》時由於角色設定,自己的臺詞和動作較少,卻依然要設法讓觀眾感知到人物的存在。
  這種對控制力要求極強的演法,是謂東方武俠中的「氣」哲學以整體性為前提,卸下多餘的思考,讓內在的能量自然發酵、流露出來。回溯楊紫瓊演過的角色,無論戲份多寡,總有著類似貫通而吸引人的表達。
  難怪,連一向氣場奪人的布蘭切特,回憶起某次和她在香港偶遇,都會說:「I felt you before I saw you(看到你之前,我就感受到你了)。」過濾掉職業互捧的成分,同行罕見的評價,正是楊紫瓊身上「東方式魅力」的寫照:閱盡幹帆,仍要將內斂而有深度的靈魂,包裹在綿亙的傷口下。
  這所謂的創傷,不止於肉身折磨,還有只能獨自咀嚼、吞咽的委屈:始終擠不進好萊塢俱樂部的上游,被冠以「票房毒藥」之稱,或是懷孕頻頻受挫,楊紫瓊曾坦言,在母親眼中,沒有一段穩定婚姻、沒養過小孩的自己,人生並不完整,甚至有些失敗。
  和被禮教捆綁的俞秀蓮不同,她最熱愛和有歸屬感的,還是表演這件事:「每次覺得很累,放長假休息的時候,(過)一兩個星期就開始想回去工作。」待在片場固然是耗神的,卻也能讓她切身體會到團隊合作、共同孵化「新生兒」的安心感。
  對楊紫瓊來說,明星這個身份容易讓人迷失、原地踏步,她渴望葆有學習的熱忱。演戲之餘,她也積極嘗試往製片人方向發展,並在2000年後監製了《天脈傳奇》《飛鷹》《人魚朵朵》等片。
  儘管這些作品上映後,大都被市場冷落,但楊紫瓊很少用一時的「成敗」來定論。她更大的願景,是從片場走到幕後,錘煉對整個電影工業系統的瞭解,同時為以中國功夫為代表的亞裔文化象徵,架設起在歐美傳播的橋樑。
  乘著少數族群話語權提升的東風,她近年來的發力重心,從異域奇觀式的功夫片拐向了其他岔路,比如《喜福會》之後,首部全亞裔陣容的好萊塢大廠電影《摘金奇緣》。儘管該片的海內外口碑並不協調,卻讓億萬觀眾記住了楊紫瓊唯肖的富家「惡婆婆」形象。
  豈料,到了《瞬息全宇宙》,她再次顛覆以往,把自己投射進了一個落魄、辛酸、卑微如塵埃的中年母親體內。

中年主婦拯救世界
  無論從角色姓名(秀蓮),還是多條時空線與楊紫瓊演藝生涯的重合來看,《瞬息全宇宙》炫目的彩蛋下,不難讓人品出些向楊紫瓊本人「致敬」的意味。
  據悉,影片籌備初期的主人公設定為男性,且欽定了成龍出演。結果因成龍檔期不合等原因,導演丹尼爾兄弟臨時轉向楊紫瓊,為其量身改寫劇本。
  沒想到這一出無心插柳,成就了影片最華彩的靈魂。不少網友表示,如果把主演的性別調換,片子的可看性和思考外延都要打對折。
  如此斷言背後,少不了有力的論據支撐:《瞬息全宇宙》內核的動人之處,絕非俗套的「金手指」爽文路線,而是將拯救世界的超能力移交給中年主婦——這類在銀幕敘事傳統裡常年被放逐、誤解的邊緣形象——從而在相對保守的價值結構中,開掘出生命意義的泉源,即「體驗」二字。
  早前接受媒體採訪時,楊紫瓊曾含淚表示,這是她期待已久,並「為之彩排了一輩子」的角色:她終於有機會將亞裔底層移民的故事搬上銀幕,並向家人和粉絲證明,自己不但會武打,還能演出各種搞笑、真誠或悲傷的情緒。
  這像是種「心不動而萬物生」的演法,也是她在外飄搖大半生,以塵土素面回歸市井後練就的本事。技巧性的修飾被抹去,唯留下攬鏡自照的坦率與無畏,讓人在過山車似的片段拼接中,同步感受小人物真切的悲歡,那是紮根在演員本體血肉中的表演藝術。
  北美的頒獎季,向來是話語嘈雜的角力場。就在評論家們不吝對楊紫瓊遲來的褒獎時,一種熟悉的論調也鑽了出來,認為《瞬息全宇宙》的大捷,包括楊紫瓊一戰封神,不過是蹭”政治正確”的紅利,並將其指稱為對亞裔急吼吼的獻媚。
  實際上,看官們的「偏見」背後,的確摻雜了近來好萊塢創作風氣的轉向。從《摘金奇緣》《別告訴她》引發的觀影熱潮,到去年撞題材的《瞬息全宇宙》和《青春變形記》,再到《尚氣與十環傳奇》《永恆族》等超級英雄電影,在各個類型維度上,從大片廠商到獨立製作,亞裔面孔迎來能見度的飛躍。與之相伴的,則是因文化挪用所招致的各種爭議。
  回憶起自己當初剛到好萊塢時,楊紫瓊曾說,她有過別人對著自己當面說「你是少數族群」的經歷,還有人驚訝她居然會說英文。「我從中國香港到好萊塢發展,突然間變成少數派,在這裡我看不見亞裔演員、工作人員;(他們)甚至連中國、日本或韓國在哪裡都搞不清楚,他們好奇我怎麼會說英語,我開玩笑說飛到這裡要差不多13個小時,這13個小時我學會了英文。」
  但,如若對《瞬息全宇宙》所獲的叫好聲稍加留心,便會察出它的「破圈」沒那麼簡單;或者說,即便在某些場景下,影片仍不免陷溺於刻板的東方式書寫,但它依然以後現代雜耍的風格調性,切中了現代人普遍的、超越性別和膚色的精神困惑。
  就像那個黑洞般的麵包圈,每天在自助洗衣店盯著滾筒、被稅單和家庭瑣事壓垮的秀蓮,能讓我們毫不費力看見自己的影子:奔跑在倉鼠輪上,過著沉悶而望不到頭的生活。
  好在,秀蓮最後學會了與眼前的零碎共生,因為混亂也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秩序的重建、對存在本身的肯定和擁抱,以及對直覺的依從。
  這聽上去固然有些雞湯,有些泛論,但它卻是電影「造夢」功能絕好的體現,和一個年屆花甲的女演員瘋狂又美妙的自我救贖之旅。當中年婦女伊芙琳在某個宇宙中受到攻擊,不自覺抬手以熟練的動作反擊時,或許香港電影的影迷不難看到過去動作喜劇類港片的味道,而現在,單槍匹馬救天下的,已經不只有熟悉的男性面孔,還有原本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媽媽。
  或許,這也是《時代》週刊將楊紫瓊推選為2022年度偶像的出發點。尤其在這個紛亂如麻、空虛感蔓延的年頭,以漫威為首的超英片越發顯出滑坡的跡象,人們不再需要身披斗篷的異能者,而是呼喚一種全新的、更加包容和具有召喚力的平民英雄范式。
  祝福楊紫瓊,也祝福每個曾仗劍策馬的俠客,從江湖退隱後,都能在長夜裡為自己點一盞燈,去到最深的內殿。

(鄒迪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