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科躺下了，丟掉球拍，雙手捂臉。
　　2011年5月鹿特丹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在膠著的七個賽點過後，作為新生代國乒選手，他擊敗了老將王皓。
　　這是他的第一個世界大賽男單冠軍，也是他黃金時代的開啟。
　　他站起來，咆哮著，帶著狂妄，撕開了衣服。
　　被稱為「藏獒」的張繼科，身上帶有一種毀滅性的氣質。起初，這種沖動成為他比賽中的最大優勢。但如今，沖動和狂妄似乎摧毀了他的人生。
　　2023年3月底，張繼科被曝賭博成癮，甚至用前女友隱私照片及視頻抵債，這位昔日的乒乓天才一時深陷輿論風暴中心。
　　24歲那年，張繼科成為男子乒乓球歷史上最快實現大滿貫的選手。此後，他的職業生涯開始走下坡路，漸漸淡出國家隊主力層，頻繁地活躍在名利場。
　　他的乒乓職業生涯就像一顆流星，一瞬的閃耀，然後隕落。回溯他的命運，一切其實早就埋下了種子。
　　張繼科的冉冉升起是人們喜聞樂見的故事，一個天才如何通過努力獲得成功，人們很熟悉這樣的強者敘事。而他的隕落則是故事的另一半，人生很長，成功只是一瞬。

父與子
　　張繼科的乒乓生涯是由兩位「父親」塑造的。
　　一位是親生父親張傳銘，作為啟蒙教練帶他走上這條路；另一位是他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教練肖戰，張繼科喚他「肖爸」。
　　1988年，張繼科出生於山東青島，父親是一名少兒兵乓球教練，母親曾是一名模特。
　　起初，張傳銘希望兒子滿足自己的願望，去踢足球，因此給他取名「繼科」，是巴西足球名將濟科的諧音。
　　張繼科4歲那年，中國男足在世界杯預選賽小組賽中慘敗，對中國足球失望的張傳銘，決定讓兒子改學兵乓球。張繼科自己曾說，當時很喜歡足球。不過兒子的喜好在父親看來並不重要。
　　張傳銘決定親自訓練兒子。
　　張繼科每天必須打15盆乒乓球，一盆有約120個球。每天晚上還要練一整套蛙跳、單腳跳、交叉、並步和跨跳，一整年都在訓練，只有大年初一那一天可以休息。
　　「不打便罷，打必須（得）冠軍。」這是張傳銘的要求，如果張繼科在比賽中得了第二名，就要挨打，「自己兒子，打就打了。」
　　父子關系的權力位置很明確——強勢的、發號施令的父親，和沈默服從的兒子。
　　從小面對父親的「壓制」，張繼科並不是一個沒有脾氣、只會服從的人。在體校時，他和同學爭執到老師面前，同學說了謊話，他當著老師的面一腳踹上去。
　　在苦悶和嚴格的訓練中，張繼科逐漸被「打磨」出來，天賦和努力讓他初露頭角——14歲時進入國家二隊，15歲時進入國家一隊，16歲時奪得亞洲青少年錦標賽冠軍。
　　但就在同一年，他被罰出國家隊，回到山東省隊。
　　國家隊對他離開的原因諱莫如深。2004年，《體壇周報》發布了一則新聞，寫到張繼科「因為借某位乒乓大腕的銀行卡參與博彩性質的『遊戲』，輸錢後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而在外出比賽的過程中離隊出走」。這是張繼科第一次被曝涉賭。
　　但不到一年時間，他又回來了——憑借在全國優秀青少年調賽和全運會上的優秀成績，2006年，他重返國家一隊。
　　真正帶領他走向乒乓巔峰的是另一位「父親」——肖戰，張繼科口中的「肖爸」，他曾說，「肖指導是跟我最近的人」。
　　2009年，在橫濱世乒賽隊內選拔賽中，張繼科對戰許昕，比分落後時，他當時的主管教練鐘金勇叫暫停，可是張繼科急著追分，不肯下場，最後輸了比賽。他受到懲罰，失去了參加西亞兩站公開賽和世乒賽的單打機會。事後他說，自己不信任教練。隨後，肖戰接手張繼科。
　　肖戰的訓練風格和張傳銘相似，也是高強度魔鬼訓練，「只要練不死就往死裡練」。而張繼科恰好能適應這種狠命苦練的風格。
　　一拍即合的師徒二人很快就取得了成果。
　　2010年莫斯科世乒賽團體決賽上，張繼科首次亮相世界舞臺，在決勝局的最後一場中，他作為新人頂住壓力戰勝了對手，至此開始了職業生涯的黃金時期。
　　2011年5月，他在鹿特丹世乒賽中作為小將戰勝了王皓；同年11月，獲得巴黎世乒賽男單冠軍；2012年8月，獲得倫敦奧運會男單冠軍。
　　這三個冠軍耗時445天，讓張繼科成為歷史上最快實現男子大滿貫的人，也是中國時隔12年後，繼劉國梁和孔令輝之後第三位拿到男子大滿貫的選手。這一年，他24歲。
　　在這場迅疾到來的成功中，「父親」似乎是最不可或缺的要素。
　　無論是張傳銘還是肖戰，都很符合儒家文化中的父親形象，像巍峨的大山，有安全感，值得信賴，但也很嚴厲，如同山頂落下的滾石，堅硬、暴虐。
　　張繼科受用這一套，很欣賞，甚至他就想成為這樣的人，壓制一切，戰勝一切。
　　10歲那年，他第一次在乒乓球場上打敗了父親。張傳銘回憶，自己在兒子眼神中看到一種不屑，「他肯定在想——爸爸你以後肯定打不過我。」
　　若幹年後，當張繼科站到了乒乓巔峰，張傳銘也從「嚴父」變成了「慈父」——
　　2017年，他們一起參加綜藝節目《極速前進》，張傳銘幾乎自己完成了所有任務，騎小車、跳芭蕾、和維京勇士對打，而張繼科全程看熱鬧似的圍觀。
　　此時的父子關系，是一個驕傲的兒子和一個寵溺的父親。他們二人都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系統下
　　在中國，乒乓球是一項特殊的運動，作為國球，大眾對國家隊的要求是，必須拿冠軍。乒乓球運動員馬龍曾說，拿第二名會想哭。
　　中國乒乓球隊代表了世界最頂尖的水平，無數中國乒乓球運動員苦於在國家隊沒有出頭之日，選擇離開。
　　這種壓力旁人難以想象。中國乒協主席劉國梁曾教訓許昕：太樂觀了……哪有這麽陽光的奧運冠軍？在劉國梁看來，當運動員代表一個隊和一個國家，只能贏不能輸的時候，這個過程哪還有什麽快樂可言？
　　在這樣的系統裡，成績是最重要的。
　　即便獲得了「445」的輝煌，張繼科也曾坦言，自己最大的不安和擔憂，是保住自己的位置。「在現在的乒乓球國家隊，甚至全世界現役的男運動員裡面，我是成名最早的，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登頂之後，他卻感到迷茫，「越打越孤獨，找不到目標的那種孤獨。」
　　這樣的壓力轉化為現實情緒。在2014年德國世界杯男單決賽中，張繼科以4比3的成績險勝馬龍。贏得比賽後，他沖到場邊踢爛廣告牌。賽事組委會因此取消了原本應該給他的四萬五千美元獎金。
　　張繼科的不安和壓抑多少能從這個行動中透露出來，也許他意識到自己的巔峰岌岌可危。事實上，這也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個男單冠軍。
　　2015年，德國媒體《明鏡周刊》爆出，德國公開賽期間，張繼科和一群人偷偷前往賭場，不過這條新聞並未引起太大反響，其中還提到張繼科性格張揚，但是國際乒聯表示運動員也需要這種性格。
　　在以成績為準的評價體系中，因為張繼科成績斐然，他沖動的情緒和不合常規的行為被視為天才的桀驁，當時被拿來與他對比的馬龍，卻被評價「沒有冠軍氣質」，他看起來溫吞、克制、沒有個性，而本質或許只是，馬龍那時還沒有取得張繼科那麽令人矚目的成績。
　　2015年到2016年6月，張繼科一共輸掉了14場比賽，也受了嚴重的腰傷。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男子單人乒乓球決賽中，他以0比4的成績輸給馬龍。
　　轉折點十分確鑿地到來了。
　　然而命運對他是慷慨的。這一年，他在互聯網上走紅，在奧運賽場上被劉國梁怒吼「要醒醒，別蒙了」，成為熱梗。帥氣的樣貌和兇猛的球風使他獲得大批量粉絲，成為國乒第一個微博粉絲超過千萬的運動員。根據《體壇周報》公布的中國體壇財富榜數據，這一年張繼科的收入為6000萬元，僅次於孫楊。
　　2012年倫敦奧運會後，當時的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中國乒協主席蔡振華提出了「中國乒乓球運動第三次創業計劃」，不再單純追求競技成績，希望乒乓球這項運動可以從商業、人氣、團隊素質等角度全面發展。乒乓球也不再是國家扶持的項目，需要自行解決收支。
　　在這一背景下，張繼科上節目、接代言、參加商業活動是被鼓勵的。
　　他的確成了球隊中最有商業價值的那個人。曾經單價幾十塊的乒乓球比賽門票賣不出去，而2017年，他的粉絲們在亞錦賽門票上花了近200萬元。
　　慢慢地，張繼科從賽場淡出，2018年先後退出瑞典世乒賽和韓國公開賽，2019年匈牙利世乒賽前退出直通賽。2021年11月，他和山東省乒羽中心解除了勞動關系。在一場直播中，他談到因為某些不可抗因素，2017年肖戰被從男隊調往女隊，不再帶他。他一直沒想明白原因，但肖戰的離開或許也加速了他淡出賽場。除了一些商業比賽，他再也沒參加過國內外賽事，與他同代的馬龍、許昕等人依然活躍在賽場上。

「亡命徒」
　　張繼科信奉強者哲學，越難以取得的勝利就越讓他興奮。
　　劉國梁曾評價張繼科是心理帶動技術。張繼科自己談到，越是別人說不行，自己反而會因此獲得反彈的力度。這種極端也體現在他的球風上，強烈，兇猛，迅疾，容易帶來傷病。
　　他冒著骨頭鈣化的風險，一共打過13針封閉——這是一種常用於運動員身上的治療方法，但會增加受傷的風險，損傷他們的職業生涯。原國乒總教練李曉東曾說張繼科是個亡命徒，「他能夠虐待自己，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一切代價。」
　　在一次訪談中，主持人魯豫曾問他是否願意拿今後幾年的健康和生命換取下一屆奧運冠軍。他不假思索：那肯定願意。
　　張繼科有一套自己的強者敘事。「還是要努力地去給自己設定一個非常難達到的目標，非常輕易能夠達到的，我想沒有太大價值。」他曾在2007年給劉詩雯的寄語中寫道：強者創造機會，弱者等待機會。
　　可是競技體育的殘酷在於，沒有人可以永遠在賽場上當強者。而無論是接受的教育，還是張繼科自己，從沒有思考過強者之外的人生。
　　2016年里約奧運會比賽結束後，張繼科在直播中談到未來，表示有退役的想法，「我所有成績都拿了還打啥啊」「打不動了」。但是不打乒乓球了，「其實要幹嗎我現在還沒想好」。
　　唯一明確的是，他不會像大多數運動員那樣轉為教練，因為他覺得無法培養出超越自己的選手。
　　這也是一種只管結果、無視過程的強者思維，仿佛不夠精彩、不拿第一的人生就不值得一過。
　　沒有體會過強者跌落低谷的感覺，張繼科被名利場熱烈歡迎著。
　　淡出賽場後，他並沒有淡出公眾的視野，而是成了品牌和綜藝的寵兒，近年來代言了運動、日用品、食品等數個品牌，參與了多檔綜藝節目。
　　他帶著「奧運冠軍」的光環參加各種綜藝，無論什麽明星大咖在場，張繼科都能獲得尊敬。金錢、喜愛和名利來得如此容易，不必再辛苦訓練。在綜藝《做家務的男人》中，他自信滿滿地對相親對象說討厭的異性肯定不是自己這樣的，而且「印象分我肯定在人家心目當中，滿分不敢說，九十九分吧應該是」。
　　乒乓球淪為他用於釋放魅力的工具，也是他唯一可以展示的標簽。他會在每一個節目展示一番，教女孩兒發球，或是在直播間用礦泉水瓶顛球。
　　離乒乓球界越來越遠的張繼科也從來沒有公開宣布退役。此次事件發生後，有中國乒協相關人士向媒體證實，他已經退役。
　　曾經他的自戀建立在野心和為了實現野心而付出的努力上，現在的自戀則建立在昔日輝煌的夢裡，因此顯得虛弱而可厭。
　　但這都讓張繼科感到匱乏。「445」成為他反復提及的標簽，他的豪車車牌也都逃不開「445JK」。即便可以更輕松地賺錢，他自己也能意識到，一切都比不上自己曾經真實創造的輝煌。
　　肖戰曾經提醒張繼科，「你能成為大眾仰慕的人，主要來自真正的乒乓球。」或許張繼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並不明白自己還能怎麽做。
　　他是一個享受刺激的人，渴望挑戰艱難的人。他沈迷體內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比如逆風翻盤的成功，獲勝後全場沸騰的場面，升國旗、奏國歌的時刻。
　　這種感覺或許和在賭場上贏錢的感覺一樣？豪擲千金，賭一把命運，只不過賭場上的命運，卻不由努力和天賦掌控。賭債、隱私背後的法律和道德問題，在腎上腺素飆升的剎那，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張繼科的粉絲癡迷於他身上的極端、張揚和戲劇性，跌宕起伏如同熱血漫畫，他常常一時沖動、不考慮後果一般將自己送入絕境，但總能在關鍵時刻翻盤。
　　但生活畢竟不總是漫畫。
　　渴望人生只有刺激，是一種病態。不能接受庸常，也是一種不健全。
　　張繼科前半生的目標很明確，打乒乓球，打到最好，這也是父親灌輸給他的絕對目標。然而，人生不會在完成一個目標後結束。
　　對贏的追求、對強者的推崇、對單一目標的向往共同塑造了如今的張繼科，可是人生也絕不僅僅由這些構成，也飽含失敗、庸常和無數個新的起點。
　　最輝煌的成就抵不過健全的人格和豐富的靈魂，一場最大的勝利也抵不過無數個階段性的小成功。因為人生太長了，也太複雜了。

（李心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