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1年到如今,這份榮譽讓她等了22年,值與不值唯有鄭秀文心知肚明。
「紙片人」的價值
鄭秀文出道於上世紀90年代初,彼時正是香港演藝圈風生水起的黃金期,拍片潮興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劉德華1天能跑8個片場,爾冬升也懷揣理想主義,放下演員職業,去拍他的《癲佬正傳》。在《侏羅紀公園》等一眾好萊塢電影引入之前,港片盛況風頭無兩。於是,這片彈丸之地便有了星光璀璨的輝煌史。
在香港娛樂圈出道,大致可走兩條路,一是報考無線電視臺的藝員訓練班,二是參加唱歌比賽,鄭秀文選擇了後者,只因有一把靚麗好嗓音。那時的香港女藝人要在激烈競爭中嶄露頭角頗不容易,名利場漩渦中亦分為兩派,一派乃無可取代的人氣天后,譬如唱片銷量累積過千萬張的梅豔芳、憑藉《阮玲玉》一片斬獲柏林電影節影后殊榮的張曼玉。另一派則眼見人氣日漸低迷,不得不硬著頭皮殺出一條血路,李麗珍與翁虹等一眾女星只好接演情色片,靠劍走偏鋒分一杯羹,那是個邱淑貞能因主演《赤裸羔羊》拿到金像獎影后提名的年代,娛樂至死便是港星圈的宗旨。
鄭秀文就是在這樣「前有狼、後有虎」的環境裡努力尋找機會冒頭,最初的簽約公司要她維繫臉上嬰兒肥和清甜外形,走玉女路線,她拒絕了。卻是反其道行之,染一頭閃亮金髮,努力減肥,以一副單薄但犀利的身形走上時尚先鋒之路。
因為五官並非特別出挑,嗓音條件也沒有萬里挑一,鄭秀文能紅到發紫靠的並不是天賦異稟,卻是贏在與大眾審美的契合度上。身材骨感、嗓音鏗鏘,穿個垃圾袋都能潮出高級感,外加選曲首首朗朗上口,這一系列精心設計,包裝出了「人見人愛」的鄭秀文。她就像是港星的一個極為精確的示範,向我們展示世紀交匯的特殊時代中,公眾對藝人的苛刻程度,這種「苛刻」一直延續到了今天。鄭秀文便是在這種高標準裡行走了30來年,於紅磡體育館開足了一百場演唱會,這需要運氣,更需要毅力。
鄭秀文的感染力同樣傳導在大銀幕上,杜琪峰與之共合作4部戲,與其講是導演成全演員,勿如說是她在為導演撐夢。杜琪峰執掌的銀河映射聚集了一群「追夢人」,他們的夢想必須用商業片打底,而市面上真正能讓觀眾買帳的演員有哪些?其中一位是劉德華,另一位就是鄭秀文。於是便有了《孤男寡女》《瘦身男女》和《龍鳳鬥》。這3部戲裡的鄭秀文,都是香港人司空見慣的熟女人設:摩登、要強、有虛榮心、端架子,亦有軟弱的凡人切面。她就是具備了各種讓觀眾「合眼緣」的特質,才能在戲裡變精彩。在這世上,有的演員是方法派,靠實踐出真知,另一些則是想像派,鄭秀文明顯打破了兩者界限,你很難分清翅1的表演是本色還是技巧,只覺得在每部以熟齡男女為主角的都市愛情片裡,她演女主角再合適不過,因為她的骨感讓每一件洋裝都穿得如此入味,讓那些誇張的髮型與妝容顯得不再突兀甚至產生了美感,唯有扛得住如此折騰,才能在「看臉」的影視行當中爭得一席之地。
為了維繫明星的標準,鄭秀文終於成了小S口中「最薄的女明星」,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只吃一個蘋果,昏倒在家中的經歷也曾有過。當她與同樣骨瘦如柴的魯豫坐到一起,兩個女人在鏡頭前相視苦笑。在旁人看來可能戲得這種犧牲很值得,因為她出道的前15年裡都在努力營造一束夢幻的星光,璀璨耀眼,不可方物。黃子華曾在她的演唱會上說過這樣的話:「你是童話中的童話,你明不明白你的社會意義,你的責任?因為今時今日的香港已經少了很多童話了,而你這個童話為何如此完美呢?」
「港女」是非錄
「童話」崩壞是從2004年開始的,在此之前鄭秀文一直順風順水,八卦週刊寫她的負面無非也就兩件:一是講她對記者態度差,二是她與男藝人許志安的分分合合。一來二去,她便成了「港女」代表。毫無疑問,「港女」這個標籤帶有貶義,貼近於亦舒筆下一票自私自戀的拜金女。然而只要你看過她給吳君如寫的減肥食譜,就會打消這些誤會,那幾行清麗字跡隱隱透出的文化底子,足以說明她有沉澱,跟小說裡為錢獻身給富豪的喜寶、《第一爐香》裡終究成為富人玩物的葛薇龍有本質區別。
2002年在「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上,她與戀人許志安雙雙獲得「最受歡迎歌星獎」,詮釋了什麼叫「愛情事業雙豐收」。更誇張的是,當年她提名金像獎影后的作品居然有3部之多。但3部同時提名也意味著選票會被分散,所以她還是輸給了張艾嘉。
巔峰過後總要下坡,鄭秀文就跟她扮演過的鐘無豔一樣,始終保持務實的姿態在華麗地前行,一紅再紅,也一瘦再瘦。不幸的是,過度節食與情感跌宕終於令「童話」出現裂痕——她抑鬱了。這份抑鬱,被帶到了關錦鵬的《長恨歌》片場。誠實講,鄭秀文與電影主人公王琦瑤的人生有相通之處,都是在公開選秀中脫穎而出,甚至都是拿的第3名。不同的是,王琦瑤最終在時代劇變的裹挾中越活越淒涼,幾乎感覺不到煉獄的存在便離開了人世。而戲外的鄭秀文卻在劇組煎熬,詮釋角色的同時還要與低迷的情緒與差強人意的身體狀態苦苦鬥爭。拍完這部戲,她主動斬斷身上那根「完美」的弦,讓自己隱藏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裡,人們逐漸忘記了她「港女」的標籤,更多關注的是《長恨歌》票房的「慘敗」,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再次被提名金像獎影后,仿佛是娛樂圈想拼命挽留住香港童話的餘溫。對於這樣的「反噬」,她形容說「有關我的消息和報導,仿如腐蝕性的液體,氣味腐爛而濃烈。傷害性,亦直達百分之百的飽和狀態。」
此後的兩年裡,鄭秀文與公眾間的牽繫便僅限於《明報週刊》的「輕描淡寫」專欄,她用文字配圖的方式嘗試與世界溝通。儘管文字大多都簡短,然而貴在平和通透,證明她是喜歡與人交流的,並沒有居高臨下或孤芳自賞。譬如與許志安的分手又複合,她就會寫一段文字,解釋自己為何作出這樣那樣的選擇。2007年復出的辰光,鄭秀文亦為自己畫上一對浮誇又醒目的赤色粗眉,念誦寫給自己的一封信「人生是一場自己跟自己的競技,與人無關,與人無尤。戰勝一個怯帰的自己,更勝過戰勝其他生命。」
不得不承認,鄭秀文正試圖將昔日散落的童話碎片再度黏合,想呈現如從前那般完美的自己。娛樂媒體對她的審視也是一如從前的苛刻,她的發胖或暴瘦,都會成為話題登上版面。作為明星,是不會因年齡增大、新陳代謝放緩而被寬容的,人們希望偶像永遠保持25歲的模樣。這種殘酷規則令鄭秀文在演唱會上的每一次失聲,公開亮相時身上多出的每一塊贅肉,主演的每一部電影都成了壓力之源。
所幸,黃子華口中調侃的「社會意義」還真是在鄭秀文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復出後的她拍戲不多,卻5度提名金像獎影后,2019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許志安出軌事件也沒有讓她放棄這段感情。人們這才意識到,所謂的「港女」其身上還有一種特質,那便是過人的韌性和意志力。只要舞臺上還有落腳的地方,鄭秀文就不會低頭讓桂冠掉落。
與打造出金字招牌的杜琪峰不同,影片《流水落花》導演賈勝楓是標準的新人,他找到鄭秀文的時候除了劇本和誠意,什麼都沒有,只因認定故事中的女主角除了她無人可以扮得。於是鄭秀文抹掉濃妝、染黑頭發,穿上家居服,詮釋出寄養家庭的女主人陳天美:強勢、嚴厲、標準的下里巴人身份。與她從前的中產階級貴婦、高級女白領之類銀幕形象不同,這個角色令鄭秀文彌補了她童話世界裡一度缺失的重要部分——本色。
從拿過金像獎獎盃的那一刻起,鄭秀文的星光才算拭去了所有灰塵,再度全方位閃亮。一如她在《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裡唱的那樣:「塵世內,誰無畏懼?誰無心碎?誰無唏噓?年年適應年年老去,而智慧是沉澱精髓。連連跨過挫折後驀然回首,可說一生的歷史怎會了無政?」
(暗地妖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