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以衝突中的文學家,是不是婦人之仁?

  科倫·麥凱恩的小說《無極形》(Apeirogon),背景是巴以衝突。故事的敘述方式新穎獨特,有突破性,作者本來寄予厚望。這位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也被全世界各地邀請去宣講,結果一場疫情,使得所有這些發佈會都被取消,書沒有預想的爆紅。此書的改編權被大導演斯皮爾伯格買去,卻至今沒有動靜。不知這些導演買改編權,是不是和房產商買地皮一樣,是要捂著圖增值的。有時候行情不好,捂著捂著就給捂死了。
  但這次巴以重新發生戰爭,又讓人關注起這部圖書來。
  麥凱恩的小說多將虛構和非虛構相結合,虛實結合療效好。他有時候是用一個真實歷史時間和人物為主線,上面的珠子是虛構的。有時候珠子是真的,主線是虛構的,有時候主線和珠子都是真的,珠子的色澤是虛構的。他一會兒實一會兒虛,玩的就是一個心跳。
  在小說《無極形》中,以色列女孩斯瑪達爾被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的自殺炸彈炸死。巴勒斯坦女孩阿比爾,則被一個十八歲的以色列士兵的橡皮子彈砸中後腦勺死亡。這兩件事相距十年,都是真的。阿比爾的父親巴薩姆,是法塔赫的戰士,因用手榴彈襲擊以色列,在以色列監獄蹲了多年。斯瑪達爾的父親拉米,是一位以色列平面設計師。這兩個以不同方式失去了女兒的父親,最終走到了一起,通過「失子父母圈」組織,開始講故事,宣講和平和對話,並以故事作為療傷的手段。魔幻的是,小說出版前後,兩個女孩的父親還和作者一起,做了些線上的活動。還沒有幾部小說的人物走出畫面,和作者攜手宣講的。這種造型想起來都有點科幻,有點《時空畫師》了。
  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之後,兩個主人公都表示自己備受打擊。事態的發展,和他們追求和平的願景,顯然背道而馳。小說中,麥凱恩貌似更多地是同情巴勒斯坦,反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霸淩行為。《以色列時報》(The Times of Israel)作者納福塔裏·摩西(Naftali Moses)撰文稱,麥凱恩表面上看是寫了一個阿拉伯人和一個以色列人,但是巧妙地表達了對以色列的反感。作者給麥凱恩扣上了「反猶」的帽子。他很快又把這種反猶的指責,歸結為「猶太原罪論」,那就是猶太人是殺死耶穌的兇手——這是希特勒當年對猶太人的指責。但二戰已經結束多年,除了臭名昭著的3K黨,很少有人敢公開表達對以色列、對美國以色列政策的不滿,否則的話,反猶的帽子,會穩穩地扣到你頭上。這種輿論傾向,顯然也是很可怕的。
  在哈馬斯發動殘酷攻擊和綁架後,世界輿論譴責哈馬斯居多,但漸漸地,當以色列從「正當防衛」走向「防衛過當」,把幾百萬巴勒斯坦人趕得無路可走,形成空前人道災難時,輿論又悄悄反轉。針對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反擊,美國各地爆發抗議。不要說是學生活動積極的東北方學校和加州伯克利這種地方,就在我家附近,一向不怎麼管窗外事的德克薩斯大學,氣氛都很緊張:同情巴勒斯坦的學生發傳單宣傳加沙面臨的「種族滅絕」和「封鎖」時,與其他學生發生激烈爭吵,後來劍拔弩張,員警都出動了。哈佛大學有多個學生群體表達對以色列行為的不滿,被多個猶太背景的雇主人肉,說是要永遠禁止聘用。「反猶」的大帽子這麼可怕,為什麼麥凱恩還要去寫巴以衝突?作家當然是有情懷的,沒情懷的還當什麼作家。他們自然是希望化劍為犁,以筆墨而非刀槍來解決問題。
  書中的拉米曾經參與過中東戰爭,但後來成為和平主義者,尤其是女兒死後。他的妻子是內塔尼亞胡的同學,在女兒死後,內塔尼亞胡要來探望,被她斷然拒絕。記者來採訪時,她說:「殺人不是人彈的過錯。人彈也是受害者。以色列是有罪的。手上沾滿了血。她對這些並不免疫,每個人都是同謀。壓迫。暴政。狂妄自大。」以色列國防部寄給夫妻倆的玻璃碗,上面刻有死去的女兒的名字,夫妻二人一點都不給內塔尼亞胡面子,覺得這不是什麼「哀榮」,而是把碗錘碎,「寫了張條子,寄給內塔尼亞胡:親愛的比比(編者注:內塔尼亞胡的昵稱),東西壞了。」
  而處在對話另一方的巴薩姆,也同樣走出了過去的思維。他費盡力氣,跑到英國留學,學習的是猶太大屠殺的歷史。這以後,他也成了和平主義者。走出這一步也很不容易。他的女兒被橡皮子彈砸中腦袋後,本可以救下來。可惜運到醫院途中,由於崗哨的排隊和漫長的等待,阿比爾錯過了搶救的時機。
  巴以衝突,沉澱了幾千年的冤冤相報,是壓迫、反抗、反攻的死迴圈。麥凱恩也不能說是偏袒巴勒斯坦。他也在琢磨這個地方到底怎麼回事。他有對於人類殘忍的整體思考,這種殘忍不只是對人類相互之間,也包括對自然界。書中寫到密特朗死前吃的圃鹀大餐:「這小鳥兒會被喂上兩個星期,撐到快要爆掉。然後,廚師拎起它們的腳,將其浸入一大桶純裝雅文邑白蘭地,從頭開始浸泡,讓其活活淹死。接下來,大廚將它們去毛,撒上鹽和胡椒粉,並用它們自己的脂肪將其煮上七分鐘,最後將它們放入剛加熱的白色燜罐裏。」最後密特朗用頭巾蓋住頭,把小鳥嚼碎,骨頭被嚼得脆響。看完這樣的描述,你還對「法國大餐」那麼推崇備至麼?為什麼要寫密特朗吃鳥,書中後來寫道:「弗朗索瓦·密特朗任職期間,法國出售了數千枚米蘭導彈給敘利亞,它們隨後進入黑市,被真主党遊擊隊買走。」這種對鳥的殘忍,毫不費勁地平移到人的身上。歸根到底,人類的身上有一種可怕的幽暗。
  書中不斷寫鳥兒。「戴勝、畫眉、捕蠅鳥、囀鳥、杜鵑、八哥、鳴鳥、伯勞鳥、磯鷂、北方鵖、千鳥、太陽鳥、雨燕、麻雀、歐夜鷹、貓頭鷹、海鷗、鷹、雕、鳶、鶴、鷲、磯鷂、鵜鶘、火烈鳥、鸛、白斑黑石鵖、歐亞兀鷲、藍胸佛法僧、阿拉伯鶇鶥、食蜂鳥、斑鳩、白喉、黃鹡鸰、黑頂鶯、紅喉鷚、小葦鳽。」為什麼?鳥兒是可以遷徙的,是自由的。而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則相互交織,出入困難。「A區由多個巴勒斯坦安全部隊巡邏,但以色列軍隊任何時候都可長驅直入。B區屬巴勒斯坦民事管轄,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安全當局的員警配合下,控制其安全。巴勒斯坦安全部隊只能在以色列的允許下行動。……此外,西岸希伯倫市的H1和H2區,80%由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管理,20%由以色列控制,包括僅向以色列人和持有國際護照的區域開放的所謂無菌街道。」
  從地圖上看,這種片區錯綜複雜,看上去像是使用不當、過於碎片化的硬碟。大大小小的崗哨和高牆,使得加沙地帶成了露天監獄。又像是常年被封控,路口總有荷槍實彈的士兵阻擋,難以出去尋找謀生的機會。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平時婆媳兄弟在一起,都對付不了,何況雙方新仇舊恨不斷?以色列人還在鏟平他們的住房,開槍打他們的水箱,打斷扔石頭的小孩的骨頭。
  現在的社會輿論是非黑即白的,很多親朋好友因為挺以還是挺巴而發生衝突,其實有無考慮過其實這些分區,使得雙方糾纏在一起了。分成那麼多片區,設置崗哨,採取不同管理方式,看上去很智能,但是人類的大腦處理不了這樣的複雜。過去印度,也是兩個教派爭得不可開交,印巴分治後反而好了一些。
  我挺佩服麥凱恩的道德勇氣,敢去寫這麼複雜的題材,敢去直面人類最棘手的衝突。倉頡造字,鬼神夜哭。文字闖禍的事可真不少:拉什迪被伊朗判死刑,最近被刺瞎了一只眼睛。寫巴以衝突吧,又容易被扣上反猶的帽子。
  對巴以衝突這麼複雜的問題,從政治、宗教、地緣等宏觀角度的論述,現在多如牛毛。可是別忘了,作為當事人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這都不只是國事,而是家事,是身邊事。衝突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是一個人的孩子被炸死,一個人的孩子被衛兵打死。這種個體的事,家庭的事,糾纏在一起,又涉及歷史、文化、戰爭的其他背景,用一條線兩條線寫很難。麥凱恩於是寫出了1001個長短章,如同《一千零一夜》,又如同日記和拼圖,使得不同主題和多頭敘事相互呼應與襯托。看上去是炫技,實際上是對這種複雜局面進行文學處理的不得已而為之。這麼寫,也讓我們讀者從多個維度,去深刻瞭解巴以問題的複雜性。
  可是小說往往是描述問題,答案在哪里?麥凱恩屢次提起「極端同理心」這個說法,希望衝突雙方去理解對方的想法和故事。他認為對話才能解決問題。在小說一開始,以色列人拉米騎的摩托車左前方有個貼紙,上書:「如果我們不開始對話,這一切不會結束。」所以這兩個苦難的父親攜手去各地苦口婆心地宣講和平。那麼麥凱恩宣導的這種對話,能否真的解決問題,還是這只是文學家的癡心妄想,婦人之仁?我不知道答案在哪里。您說呢?
  (方柏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