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實至名歸的終身成就獎

  「他是一個導演的夢想,他的眼睛裏有能震懾人心的東西,不僅僅指他的那雙眼睛和他的演技,而是從他的眼睛能夠看到閃耀的靈魂。」
  2023年9月2日,中國香港演員梁朝偉在第80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獲頒終身成就金獅獎,成為首位獲得這一殊榮的亞洲演員。為梁朝偉頒獎的,是著名華裔導演李安。兩人合作的《色•戒》曾於2006年在威尼斯電影節獲得最佳影片金獅獎,當梁朝偉從李安手中接過獎盃時,雙眼圓瞪得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但在李安念完頒獎詞後,那雙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在李安的頒獎詞中,他稱讚梁朝偉:「他的一個眼神,表達的東西勝過許多演員的大段獨白。那就是能夠引你通過他去夢想、去想像的靈魂。……當一個人有那麼多的才華,有那種天生的外貌,那是一種天賦。但要用善良分享它,並在他人身上促進它,一次又一次,那是一生的成就。」
  面對這樣的讚美,梁朝偉謙遜地把這座沉甸甸的獎盃,分享給了培養了他的香港電影,以及過去數十年來與他合作過的所有同行。
  這是一個註定要被寫入電影史的瞬間,一個令見證這一幕的無數影迷和觀眾淚眼婆娑的時刻。作為史上最優秀的華語演員之一,梁朝偉的表演早已被數不清的獎盃認可並嘉獎,但即便如此,大多數人還是習慣性地低估了他的成就和地位。
  王家衛的銀幕符號
  在香港電影如日中天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每每談及香港電影的巨星,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總是「一成二周」,或者再加上一個李連傑,而多半不會提及梁朝偉。
  相較於一早去好萊塢闖出名堂的成龍和李連傑,又或是在香港本土屢創票房神話的周星馳和周潤發,不溫不火的梁朝偉顯然算不上那種典型的巨星。他沒有普通觀眾津津樂道的票房號召力,也沒有媒體熱衷緊跟的花邊與緋聞,在大部分不演戲的時間裏,他都有意離大眾的視線遠遠的,遠得好像只是王家衛電影的一個符號,一個低頭弓背的熟悉剪影。
  對於全世界的大部分觀眾而言,認識和熟悉梁朝偉,的確是從王家衛的電影開始的。哪怕是在張國榮最受讚譽的《阿飛正傳》(1990)裏,張國榮在整部電影裏綻放出來的光芒,仿佛也被最後三分半鐘登場的梁朝偉給壓了下去。
  在這三分半鐘裏,梁朝偉沒有一句臺詞,只是精心梳妝打扮了一番而後離開,宣告了另一個「阿飛」走上舞臺。從那一刻起,這個眼神憂鬱、沉默寡言的男人,就成了王家衛最醒目的化身與符號,好比費裏尼電影裏的馬塞洛•馬斯楚安尼。
  他搖身一變,成了《重慶森林》(1994)裏的663號警員,成了《東邪西毒》(1994)裏身世最為神秘的盲劍客,成了《春光乍泄》(1997)裏深情但卻羞澀的黎耀輝,成了《花樣年華》(2000)和《2046》(2004)裏的周慕雲,成了《一代宗師》(2013)裏接掌了一個江湖的葉問。憑藉這些角色,他一次又一次地將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獎盃收入懷中,尤其是2001-2004年裏的四年三封,儼然讓組委會都有點審美疲勞。
  有趣的是,雖然這些角色千變萬化,但在不少觀眾的心目中,梁朝偉在王家衛的電影裏,始終都像是同一個人,而那個人,正是梁朝偉自己。他的寡言與沉默,用一種恰到好處的分寸,成就了王家衛電影裏標誌性的「悶騷」。而他那些細膩敏銳的肢體語言和眼神,則營造了讓王家衛念茲在茲的「情狀」——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感覺與氛圍。
  在梁朝偉的身上,完美地體現了王家衛一直以來試圖書寫的當代都市人的矛盾特質,渴望愛情卻又懼怕傷害,想要靠近卻漸趨疏離,因為害怕拒絕而先行拒絕別人。
  在某種程度上,王家衛重新塑造了梁朝偉的表演。在拍攝《春光乍泄》時,王家衛有意改變過去多年來梁朝偉相對固定的銀幕形象。在拍攝的第一天,他就讓梁朝偉和張國榮表演「限制級」場面,而在此之前,梁一直以為讓他們兩人扮演同性伴侶只是一個玩笑。在巨大的震驚和扭捏不情願中,梁朝偉完成了這場戲的表演,他總是在片場一言不發,難以想像最終的成片。但當影片在戛納首映之後,他收穫的是全世界的喝彩。
  在此之後,他演繹的周慕雲簡直渾然天成,將一個男人的細膩、敏感、脆弱和深情統統詮釋得無比精准。憤世嫉俗、不再相信愛情的他,卻任由愛情在自己和蘇麗珍(張曼玉飾)之間滋長蔓延。《花樣年華》成了王家衛和梁朝偉合作最投契的一部電影,也成了媒體和影評人眼中新世紀以來最出色的華語電影。
  據梁朝偉後來回憶,拍攝《花樣年華》的那段時間也是他人生最自在愜意、沒有掛礙的時期。他在戛納贏得的影帝桂冠,也是這段寫意時光溢出的一抹亮彩。
  無數導演的夢想
  《花樣年華》之後,梁朝偉的確成為了無數導演夢想的合作對象。
  張藝謀在打造第一部國產商業巨制《英雄》(2002)時,直接把周慕雲和蘇麗珍這對組合搬到了色彩斑斕的戰國,把片中最深不可測的角色殘劍留給了梁朝偉。劉偉強和麥兆輝拍《無間道》(2002),同樣把最出彩最令人神傷的陳永仁一角給了梁朝偉。
  在內地和香港同一年上映且同樣大獲成功的《英雄》和《無間道》,仿佛印證了「一成二周」時代的過去,昔日的拿獎專業戶梁朝偉,證明自己同樣有頂尖的票房號召力。
  已經拿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李安,也適時來找梁朝偉拍戲。在李安看來,要演好喜怒不形於色、把所有的情緒與感受都藏於內心的易先生,簡直非梁朝偉不可。此時的梁朝偉,早已不是拍《春光乍泄》時會緊張扭捏的那個人。
  在拍攝《色•戒》裏的一場情感戲時,李安一度情緒失控到近乎崩潰。此時,梁朝偉走到他身邊,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耳語道:「導演,我們暴露的只是身體,你暴露的是其他的東西(內心),你要保重。」溫潤如李安,也從未想像過在一個演員身上受到如此的體貼與鼓舞。時隔十多年後,李安在為梁朝偉頒發威尼斯終身成就獎時,回憶了這令其記憶猶新的一幕。
  最新的消息是,梁朝偉已經確認出演金熊獎得主伊爾蒂科•茵葉蒂(《肉與靈》,2017)的新作《寂靜的朋友》,飾演一名神經科學家。這個角色也是導演茵葉蒂為他量身定做的。為了準備這個角色,他將用八個月的時間去拜訪香港各個大學的醫學專家以積累相應的知識。在答應這個角色時,他還不知道腦神經科學是什麼,但兩個月後已經認識香港所有知名的腦神經科學醫師。這股認真的勁頭很容易讓人想起當年拍攝《一代宗師》時,梁朝偉為了進入角色在房間裏閉關生活9個月之久。除了拍戲,就只是在房間裏潛修、打坐、看書。開機之前,他跟隨葉問的關門弟子梁紹鴻苦練詠春拳,最終具備了扎實的功夫基礎。
  這份嚴謹與認真,很大程度上是早年受到侯孝賢的影響。80年代末,侯孝賢籌備《悲情城市》(1989)時,梁朝偉還是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電影界新人,更多習慣的還是 TVB的那一套拍攝流程和理念。
  因為極其重要的真實歷史背景,《悲情城市》裏的演員都要求用一口標準的閩南語來說臺詞,但當時連閩南語都聽不懂的梁朝偉根本來不及學,於是候孝賢索性把他飾演的林文清這個角色設定為聾啞人,無需說話,只能用眼神和肢體語言來詮釋這個人物。
  在拍攝時,侯孝賢還會與他探討大量的歷史和文學問題,去幫助他更全面地理解影片的背景與主題。這個歪打正著的變招,最終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成就了這部厚重的史詩。
  又聾又啞的林文淸,就是「二二八事件」的一個悲情見證者,眼睜睜地看著悲劇在自己面前上演,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悲情城市》成了華語電影的一座高山,斬獲金獅獎的本片讓全世界的觀眾第一次認識了華語電影能夠具備的力度與氣度,當然也讓世人真正認識了沉默寡言的梁朝偉。他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座金馬獎影帝的獎盃,也開啟了此後20年在三大電影節的好運。
  銀幕外的有所不為
  《悲情城市》徹底釋放了梁朝偉的表演天賦與潛力,在那之後,他收穫的是一連串令人震驚的獎項和榮譽。
  他是華語演員中僅有的兩位戛納影帝(《花樣年華》)之一(另一位是《活著》裏的葛優),他主演的電影三度問鼎威尼斯(分別是《悲情城市》《三輪車夫》和
  《色•戒》)。他總共五次獲封金像獎影帝和三次獲得金馬獎影帝,無論哪個,看上去都是難以超越的紀錄。
  但比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獎盃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在生活裏截然不同的另一個面相,離開銀幕的他,仿佛徹底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一般。
  早年間接受採訪時,梁朝偉就因為惜字如金而廣為人知。往往是記者的問題剛剛拋出來,就被他以極其簡短的一句話作為回答而結束。在2001年金像獎領獎時,他更是以「多謝王家衛,多謝」總共七個字就完成了整個五秒鐘的領獎儀式。
  最近20多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長居於日本,卻故意沒有學一句日語,因為周遭完全陌生和沉默的感覺令他感到愜意。也只有在他的身上,類似「只是打個飛的去倫敦喂鴿子」這樣的新聞,才不會顯得做作和刻意,不會讓人懷疑他是在賣弄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
  如果不是如今的社交網路過於發達,發達到一個路人可能在與梁朝偉擦肩而過後在網上曬出一個他的背影,又或者是像妻夫木聰這樣年輕一輩的演員偶爾曬出與梁朝偉的合影,人們就會發現,自己對於銀幕外的梁朝偉幾乎一無所知。也許,現實裏的他,比663號警員更加羞澀,比黎耀輝更加沉默。
  他的這種在人群中自我隔離的傾向,與他的銀幕形象形成了最奇妙的互文,瞭解到他真實一面的人也更容易理解,那些銀幕上的憂鬱和內斂,並不都仰賴精湛的表演,很多時候也因為他本就是這樣一個人。與此同時,或許也正是因為銀幕上的梁朝偉綻放了太多能量與光芒,當銀幕暗下來的時候,他就更願意躲在電影的背後,擁抱那個完整的自我。
  據說,梁朝偉很喜歡讀村上春樹,喜歡到不少章節都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他喜歡的另一個日本作家是三島由紀夫,喜歡三島文字中那種與世界決裂且帶有自毀傾向的美感。村上春樹曾說,向別人介紹自己是一名作家其實挺難為情。在梁朝偉看來,向別人介紹自己是一名演員(尤其是一個明星)無疑更難為情,所以他索性拒絕這類禮節性的自我介紹。
  事實上,就連成為演員這件事,對於梁朝偉都是某種命運般的巧合。梁朝偉與周星馳有一段為人熟知的往事,兩人年輕時是無話不談的至交。因為周星馳對表演有極大的熱情,便時常拉著梁朝偉一起演一些自編自導的戲碼。往往都是梁朝偉來扮演反派,當一個工具式的陪襯。後來,TVB的表演訓練班招募演員,周星馳興沖沖地拉著梁朝偉一塊兒報名,梁朝偉就像平日陪著他演戲一樣,陪著他去面試。結果,被選上的卻只有梁朝偉一人。
  進入訓練班後,梁朝偉的表演總是被當作教學範本來表揚,入行僅半年,就從跑龍套的晉升為男主角。而周星馳卻費了幾番工夫,才勉強進入訓練班,在大大小小的電視劇裏,龍套一跑就是五年。梁朝偉早年經常對人說,周星馳是他的表演啟蒙老師,但當真正入行之後,他卻成了周星馳追趕的目標。
  這對昔日的好友,在雙雙羸得盛名之後,卻幾乎從來不曾合作,對於並不算大的香港電影圈而言,多少算個怪事。坊間甚至時常有傳言,認為兩人之間也許發生了什麼嫌隙。後來,關於這個問題,梁朝偉只給出過一句話的回答,「周星馳電影裏的主角,永遠都是他自己」。因為足夠瞭解對方,所以一切都可以交付於無言。
  梁朝偉和周星馳,可能是香港演員裏最著名的兩個沉默寡言者,同為頂尖的表演者,他們都把太多情緒與感受壓抑在了自己的內心。如果不是梁朝偉的忠實影迷,很可能也快忘了,梁朝偉其實也是在喜劇裏嬉笑怒罵的髙手,他在《亞飛與亞基》(1992)、《新仙鶴神針》(1993)以及《東成西就》(1994)裏的表演,深得無厘頭精髓。而他在《新難兄難弟》(1993)和《流氓醫生》(1995)這樣更加嚴肅一點的喜劇裏,又能恰到好處地掌握幽默與玩世不恭之間的平衡。至於他和周星馳扮演的韋小寶究竟哪個更加傳神,多年來一直都是見仁見智的影迷話題。
  對於梁朝偉而言,他熱愛的肯定不是演員和明星的身份,更不是功成名就後名利場的浮華與光鮮,而僅僅只是表演本身。正如李安所言,作為一名偉大的演員,他具備非凡的天賦,熱愛表演這門藝術,激發了觀眾的夢想……他就像水,低調但充滿力量。
  因為銀幕內的有所為和銀幕外的有所不為,梁朝偉得以實現今天的成就。他以獨一無二的方式,將香港電影中的表演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卻並不試圖獨佔這份榮光,而是寧願安靜地躲在幕後,去享受沉默與孤獨。對梁朝偉而言,一個有點尷尬的事情是,他不得不經常出現在媒體的鎂光燈前,又或是站在領獎臺上,去接受眾人的注目與掌聲。但好在,對他的每一次嘉獎,包括威尼斯這一次的終身成就獎,都如此實至名歸,如此值得。
  (袁永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