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在權力基礎上的帝國，伴隨著權力的更迭,終究會倒塌，甚至遭到反噬。67歲的張美蘭,越南曾經的女首富，如今正處於反噬風暴中。她後悔了。在法庭上，張美蘭說，自己絕望得「想到了死」。
  法庭最終也是這麼決定的。
  張美蘭，從一個在市場檔口賣發飾的美妝小販發跡,成為越南房地產龍頭企業的創始人。她曾經站在一個國家財富鏈條的頂端，4月11日，被越南胡志明市人民法院判處死刑。
  她依靠越南經濟改革的春風崛起，又在強力反腐運動的打擊中倒下。
  涉案金額，0.1個GDP
  越南的社交媒體上，流傳著一個消息：海上某處，蘊藏著價值數千萬億美元的巨額寶藏。人們紛紛相約出海尋寶，尤其是那些有航海條件的漁民，連國家游泳運動員都收到了邀約。
  這股風潮，和張美蘭有關。
  它源於臉書上的一則帖子。法庭詢問，「673萬億越南盾藏在哪里？」被告張美蘭回答說：「你想要我的財富嗎？我把它藏在海上，如果你想要的話，就去那裏找到它。」
  對話是網友虛構出來的，但連同它引發的尋寶討論，都反映出張美蘭的案件在這個國家引起了多大的關注。以及人們對這位女富豪財富的想像，有多麼離奇。
  畢竟到2023年底，越南普通工人每月人均收入才700萬越南盾（約合人民幣1995元）；而張美蘭的涉案金額，都是按照萬億越南盾來計算的。普通人，連多少個零都得數一會兒。
  新加坡一位研究越南的專家對媒體表示，此案史無前例，是越南反腐敗鬥爭的一個里程碑。這是「針對私營企業的最大案件，被告人數最多，證據最多，當然，涉案金額也最多」。
  帝國垮塌的信號開始於2022年10月8日。那天，越南警方宣佈，張美蘭因涉嫌金融欺詐被捕。
  毫無疑問，這個靠著權力崛起的女人，也有著自己的能力和管道，但隨著調查深入，她也越來越絕望。經過一年多調査，2023年12月21日，越南最高人民檢察院以貪污財產罪、行賄罪、違反信貸組織活動中的貸款規定三項罪名對張美蘭提起公訴。
  據越南媒體《VN Express》報導，與審判相關的檔存放在105個盒子中，重達6噸。越南當局還安裝了安全攝像頭和消防安全設備來保護證據。張美蘭的1000多處財產已被沒收，近2700人被傳喚參加審判，其中包括200名律師。
  張美蘭財富帝國崛起的秘密，也隨之被抽絲剝繭調查清楚。
  越南最高人民檢察院遞交的公訴書說，張美蘭利用行賄等違法手段，獲取西貢商業銀行85%至91.5%的股份，給該行造成的損失約498萬億越南盾（約合人民幣1416.76億元）。
  犯罪始於2011年。那一年，張美蘭受邀參與重組越南第五大銀行——西貢商業銀行。從那時起，這家銀行就變成了她的私人提款機。從2012年到2022年，張美蘭利用1000多家空殼公司，從西貢商業銀行獲取了2500筆貸款，騙取的貸款總額高達1000萬億越南盾（約合人民幣2849.3億元），占西貢商業銀行同期發放信貸總額的93%，幾乎掏空了這家銀行。這筆錢約相當於越南2023年GDP總額的10%。
  這其中，張美蘭個人貪污的金額就高達125億美元。一些細節被人們津津樂道。比如，從2019年2月起的3年時間裏，張美蘭命令司機從銀行提取了108萬億越南盾（約合人民幣307.7億元）的現金，並將這些錢堆放在她家的豪華地下室裏。有媒體測算，即使全部是越南最大面額的紙幣，其總重量也會達到兩噸。
  此外，張美蘭被控向越南央行稽查組組長杜氏仁行賄520萬美元。這也被認為是越南有史以來最高的一筆賄賂。
  據杜氏仁在法庭上透露，這些錢，是裝在泡沫箱子裏送來的。他一開始拒絕了，但張美蘭顯然不打算收回。杜氏仁說，自己不得不收下來，還暗示說，否則自己和家人會面臨死亡風險。這種說法，並沒有獲得法庭采信。杜氏仁被判處終身監禁。
  張美蘭案，無論是涉案金額、貪污金額還是行賄金額，都創下了越南史上的最高紀錄。
  4月11日,經過長達一個月的開庭審判，胡志明市人民法院公佈了一審判決。張美蘭犯貪污罪，判處死刑；犯行賄罪，判處20年有期徒刑；違反銀行經營活動有關規定，判處20年有期徒刑。數罪並罰，判處死刑。
  這個判決其實很不尋常。張美蘭是少數幾個在越南因為「白領犯罪」而被判處死刑的女性之一。所謂「白領犯罪」，通常指在金融經濟活動中的犯罪行為。胡志明市人民法院在判決書中寫道，「被告的行為……削弱了人們對黨和國家領導的信任。」
  針對死刑判決，張美蘭的律師有15天的時間提岀上訴。
  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所越南研究專案的高級研究員黎洪和對媒體表示，上訴法院有可能會推翻死刑判決。「如果她更配合，幫助國家挽回更多損失，死刑可能會變成無期徒刑。」
  美妝小販的崛起
  在法庭上，張美蘭偶爾會適時眼含淚水，並做岀懺悔的發言，痛斥自己的「愚蠢」。她身穿白襯衫，一頭黑卷發，保養得當。
  1956年10月，張美蘭出生於越南西貢市（即現在的胡志明市）。她祖籍廣東汕頭葛洲村，清朝時期，其高祖父張盛帶著全家移民到西貢。一直以來，這裏都是越南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後來，張美蘭的一個叔父在西貢創立了一家海運公司，名叫和順發。這成了張美蘭接觸商業的起點。
  憑藉叔父海運公司帶來的貨物，張美蘭和媽媽在市場擺起了一個小攤位，賣各種發飾和美妝產品。小小年紀的張美蘭展現出了商業天賦，讀書時就能把發飾賣給學校的同學。這個生意為她積攢了第一桶金。
  1986年，越南政府開始經濟改革。借助這股東風，30歲的張美蘭開始涉足房地產業，她利用手頭資金購買了不少土地和房產。到1990年，她手頭還擁有了不少酒店和餐館。隨後，她成立了萬盛發私營公司，這是胡志明市的第一家私營企業。公司最初經營的是商業地產和餐飲酒店業務。1993年，張美蘭與來自香港地區的投資商人朱立基結婚。朱立基從事髮夾生意，這與張美蘭從商的起步之路不謀而臺。他們生了兩個女兒。
  長期以來，萬盛發一直是越南最大、最神秘的家族企業之一。關於張美蘭這位商界領袖的新聞很少，幾乎沒有媒體報導。
  萬盛發集團開發的房地產都位於胡志明市的黃金地段，比如西貢時代廣場、聯合廣場、時代廣場等。這也為張美蘭帶來了「黃金地段地產女王」的稱號。
  2006年，萬盛發旗下的溫莎廣場酒店承辦了當年的 APEC峰會，風頭一時無兩。幾年後，張美蘭的侄女張慧雲與越南著名歌手和製作人裴青在時代廣場大樓舉行盛大的婚禮。這也讓萬盛發更廣為人知。
  據BBC報導，儘管對國外而言，越南最著名的是其快速增長的製造業，但多數越南富人卻是通過發展和投機房地產來賺錢的。
  在越南，土地都是國有的，普通人要想大量買賣土地，除非有門路。「這通常依賴於與政府官員的私人關係。」 BBC 在一篇報導中指出。毋庸置疑，張美蘭的發跡與當權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從此次判決中也可窺探其中細節。
  與張美蘭一同被判刑的，還有其他近90名被告，包括越南前央行行長、政府官員以及前西貢商業銀行高管。所有涉案被告均被判有罪。其中，四人被判終身監禁。張美蘭的丈夫朱立基和侄女張慧雲分別被判入獄9年和17年。
  曾任職美國國務院並對越南事務擁有豐富經驗的大衛.布朗表示，自己從未見過越南「如此的審判規模，這絕對是前所未有的」。
  「熔爐」反腐運動
  在東窗事發前的10餘年中，張美蘭一直是越南的風雲人物。在越南各種公益活動或者捐贈名單中，總能看到張美蘭和萬盛發的身影。
  從萬盛發的官網可以看到，公司贊助建設了安平醫院，並持續20年贊助胡志明市的新年花街——阮惠花街活動。新冠疫情期間，張美蘭更是家喻戶曉。她向越南政府捐贈了價值5.7億元人民幣的物資，包括口罩、疫苗、新冠流動檢測車，並支持建設方艙醫院等。
  偶爾，她也牽涉進醜聞中，但很快風浪就會平息。2017年，張美蘭曾經試圖「跑路」。她和9名家庭成員申請放棄越南國籍。消息引發了轟動，張美蘭的嘗試未能成功。隨後，她和家庭成員都撤回了申請。
  直到2022年，她和萬盛發集團的高管集體被捕，才掀開了冰山一角。
  2013年，針對國內日益嚴重的腐敗問題，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發起了名為「熔爐」的反腐運動。對此，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國際事務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黃慶明介紹說,「熔爐」運動的特徵是「沒有禁區，沒有例外」。在過去的十多年裏，越南處理了非常多的官員，其範圍之廣、層次之高、人數之多都很罕見。
  房地產業也是腐敗的重災區，黃慶明表示，「反腐行動不止贏得民心，也幫助越南收穫國際社會的認可，這對致力於融入國際的越南顯得尤為重要。」
  根據透明國際發佈的清廉指數，越南已從2018年的全球117位上升到2022年的77位。
  2022年10月，張美蘭和萬盛發集團高管被捕的消息傳開後，西貢商業銀行發生了擠兌。據檢方披露，2018年到2020年期間，萬盛發和西貢商業銀行相關聯的公司非法發行債券，許諾的高利息吸引了無數投資者，但他們卻血本無歸。
  現年68歲的阮氏葉就是4.2萬名受害者之一。她在一家與西貢商業銀行有關的空殼公司購買了超過8萬美元的債券，這筆錢是她全家的積蓄，本應用於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和長輩的醫療費用。
  「我太痛苦了，我想死，但我知道我不能死。我需要拿回這筆錢來償還我的家人。」阮氏葉說。
  打開萬盛發集團的官網，網站首頁的集團願景裏，依然放著張美蘭的致辭——「讓奉獻作為首要使命。我相信，衡量一家企業成功與否，是以它能為國家和人民的繁榮富強而做岀的貢獻和留下的烙印為標準。」
  （顏思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