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幾年前,劉華智可能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留在澳門創業。出生於20世紀80年代的他,從小就喜歡冒險,跟「安定」二字無緣。大二時,他自己買了張單程機票飛往上海,在那邊讀了兩年書後,再到香港待了幾年,後來,他又和好朋友一起去了葡萄牙里斯本工作。
剛到葡萄牙時,他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悠閒的生活節奏,與澳門相似的街頭建築。就連員警制服,幾乎都一模一樣。但很快,劉華智發現自己錯了。「只待了幾個月,我就覺得過不下去了。那邊的人根本不是休閒,是懶散啊!」
葡萄牙人每天的生活節奏是這樣的:上午將近11點來到公司,中午吃個飯要兩個半小時,下午工作一小時後,要去樓下抽半小時的煙,有時不到5點,大家就下班走人了。
他曾籌備過一個專案,眼看著第二天就要開幕,前一晚必須加班趕工,結果聘請的一班葡國人根本不願意加班,好說歹說,加3倍工資都不幹。葡國人堅持說,回家比工作更重要。「我那晚真的非常鬱悶。也許是當地福利太好了,那邊的人沒有生活壓力,沒有競爭,沒有挑戰性。別說上進心,簡直連責任心都沒有,這種環境太不適合年輕人待了!」
那一晚上,劉華智孤零零地一個人在現場。搭臺搭到淩晨三四點,由此也下了回國的決心。
一開始回來,他是應澳門理工大學的邀請到學校任教的。但工作一段時間後,劉華智萌發了創業的念頭。「很多人說,設計師的責任就是改變社會,但我卻很少看到能這樣做的人。我父母也曾以為我是出去了就不會回來的人,但回來之後,我卻特別想為自己的城市做一些改變,感覺有一種使命感,生活不能只圍繞著賺錢養家。」
從60萬人到全世界
從小對澳門習以為常,但在與上海、香港、里斯本對比過一圈後,劉華智才發現,澳門與其他城市是如此不同。「澳門的大街小巷是中西糅雜的,既有本土風格的廟宇房屋,又有葡萄牙式的教堂洋樓。我們小時候經常踢球的公園裏,豎立著許多葡國人的銅像,長大一些後我才知道,那些都是當年的航海家、傳教士、商人……」
劉華智漸漸意識到,自己出生的城市是慢慢被人發現的。而那些從小在一起玩的葡國小朋友,周圍多元化的文化和風貌。也給了澳門人一種與生俱來的文化包容性。
「澳門是個很特別的地方。既保留著悠久的中國歷史,又長期接觸著歐洲文化。香港的設計可以是非常國際化,跟最新潮流無縫對接的,但澳門卻保留著大量的本土文化元素和城市面貌,這也是我們創造力的來源。」
對設計師來說,頭腦加雙手,還有一臺電腦,就是所有的生產設備。創業的確不需要那麼多的投入資金。但面對一個只有幾十萬人口的小城,能找到讓自己生存下去的市場嗎?
「的確,從這個角度來看,澳門不太適合創業:流動人口太少,物業和人工成本又太高。這裏只有十幾萬的勞動人口,常駐人口60萬。旅客雖有3000多萬,但大部分都分散在賭場和旅遊區。」對於回來創業的難度,他一開始就做了心理準備。但在劉華智看來,澳門也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平臺,背靠祖國和大灣區豐富的資源,又與外界有著頻密的聯繫,出國非常方便。「我相信澳門不會讓我餓死,但也很難實現更大更多的夢想,所以我在努力地向外發展。」
如今每逢英美、日本等國的學校或機構邀請劉華智去演講,他都會首先強調自己來自澳門。「它可能在地圖上找不到。但卻是亞洲經濟發展推動力最大的城市之一,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和創造力。」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澳門設計師,他和工作室在面對客戶時,經常要解答的一個問題便是:「我們為什麼要請一家澳門公司,而不是香港、美國、歐洲的呢?」
這個問題。他在今年接手的一個專案上又一次碰上:日本白石畫廊。
提到Whitestone Gallery白石畫廊,藝術愛好者們應該都不陌生,它的創辦人白石幸生在半個多世紀前創辦了它,從此它便成為二戰後許多藝術家嶄露頭角的舞臺,在國際上也有著很大的影響力。
然而,白髮蒼蒼的白石老人出現在劉華智面前時,也帶來了自己的難題:白石畫廊已經50多歲了,原有的形象年代感太強,需要一個新的面目。「我希望將一個擁有全新形象的畫廊,像一個禮物般交到兒子手上,讓他去經營。而這個新品牌形象,我希望可以再持續50年之久。」
這次白石畫廊的形象改造,是個大工程,它位於不同城市的四個空間的整體裝修,是由白石老人的一位老朋友,著名建築師隈研吾來操刀的,而Chiii Design接手重新設計的品牌視覺形象,在50多年前是由東京藝術大學的教授設計的,壓力可謂巨大。
「第一次去客戶那邊開會時,我一進去,發現一桌坐的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連東京藝術大學的校長也在。而且日本人的長幼尊卑觀念很強,所以一開始我除了介紹自己的工作外,基本不太敢發表想法,只是坐在一旁聽。」
劉華智回憶,儘管大家當面沒有提出質疑,但後來翻譯告訴他,大家私下問了好幾次白石老人,為什麼要去國外請一個毛頭小子來做設計?白石老人只是淡淡地回答:我相信,如果有一個來自外界的新力量,注入到這個老品牌中,一定會讓它走得更遠。
「可能是我比較幸運,雖然只和白石老人見過三面,卻非常投緣。我也問過他為什麼選擇我們,他只是說,是一位日本老朋友介紹的,我信任他。我提出要給他介紹自己以往的設計作品時,他直接擺擺手,說不需要!」
劉華智告訴《南都週刊》記者,日本的本土文化意識很強烈,需要保留其特色,但整體經濟的下行,又急需外來的聲音去刺激。同時,這些品牌面臨著全球擴張的需求,需要跟更多的新市場、新藝術作品接軌,這都是為其打造形象時需要考慮的元素。
所以他們提交的最終方案,雖然看起來很簡單,背後卻考慮了非常多的商業元素。它必須看起來非常日本,但又能被國際市場接受。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先保留自身的文化,再去適應和發展新市場。」在他看來,這也許是自己創立了工作室後,得以在全球25個城市擴展專案,被不少歷史悠久的藝術品牌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
穩穩的幸福
劉華智創立的工作室Chiii Design,在澳督府旁的一棟葡萄牙風格的百年老樓裏,能一眼望到特首的辦公室。「這裏曾經是政府員工的住所,後來被一位商人買下,我們又把其中一邊給租了下來。」
工作室佔據著老樓一邊的整整五層,光是為了重建和裝修它,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因為所處的地段比較重要,施工時要非常謹慎地控制噪音,不能影響旁邊的特首辦公。而且老房子有很多不能改造的地方,尤其是水管電路,改動時要非常小心。
儘管如此,劉華智還是特別喜歡這種樓房。他們將底層改造成了畫廊和咖啡廳,上面則是辦公區和會議區。每天門口的街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讓人心情愉悅。
「我是1983年出生的,屬於澳門經濟快速發展中成長的一代,很幸運。從小到大,我們周圍人與人的距離都很近,所以我一直到現在也不太喜歡用電商和社交網路。我覺得人就像蜜蜂,如果不再近距離互動,這個城市會很快失去活力。」
他喜歡這個城市的人情味。比如,平時下樓買一瓶飲料的時候,可能會碰到一兩個朋友,或者會跟街坊、士多老闆聊聊天,生活立刻就豐富很多。「如果每個人都退回到互聯網上,只和快遞員和外賣小哥打交道,會很單調吧。」
他也認識一些同行,是從內地一線城市來澳門任教的,後者的第一感覺都是:澳門好慢、很喜歡。「在上海、香港、葡萄牙都工作過你就會發現,前者的發展節奏會讓你壓力倍增,而後者則慢得讓你無法忍受。而每次回到澳門,都有很舒服的感覺。」
每逢出差很久,一回到澳門,他一定會去老街區吃碗面。「我特別喜歡去三盞燈,那裏有家園林小吃店,面和米粉特別有名,周圍街坊都知道。」三盞燈距離大三巴牌坊大概走路20分鐘的距離,與遊客區隔開了,是一個特別有本地生活氣息的地方。據說因為這片圓形廣場的中央立著一支燈柱,雖然上面有四盞燈,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只能見到三盞燈,由此得名。
在這一帶,彙聚了許多價格親民的美食,也有許多擺攤的小販,老字型大小餐廳至少有十幾家。由於附近除了本地澳門人外,還居住著不少華僑和東南亞人士,所以美食種類也非常多元化:燒臘、車仔面、米粉、咖喱、豬腳、豬雜、糖水……應有盡有。
另一個他特別喜歡逛的地方,是雀仔園街市(葡萄牙語:Mercado Municipal Horta da Mitia),位於澳門半島中部,也是古老的居民區之一。雀仔園所在的地區,原來是東望洋山南麓的一個茂密樹林,在明朝天啟年間成了葡萄牙人的一個聚居點。據說,當時住在水坑尾的葡萄牙人特別喜歡到這個樹林打獵,而且每每都有所獲。所以他們認為這片樹林是雀鳥的巢穴,因此稱之為「雀仔園」。
如今的雀仔園坊,樹林已經被澳葡政府砍掉,並在原地規劃成了方格狀街區,藏著不少地道美食。雀仔園街市是一座西式單層方形建築,四角都是入口,內部是一排排固定攤位,呈回字形分佈,出售魚類、肉類和新鮮蔬菜瓜果,也有好幾家老字型大小面店。
據說早在清朝光緒年間,這座街市就已開設,當時是兩座木質結構、紅色瓦頂的樓,後來年久頹敗,就進行了重建,正門那兒鑲嵌的「1939」字樣,就代表著它重建的年份。這裏白天是街坊們買菜的地方,晚上攤販們收檔,則輪到江湖賣藝人開工上場,是個頗值得一逛的地方。
劉華智小的時候,念的是教會學校。當時澳門的官方語言,排第一的是葡萄牙文,第二是英文,第三是粵語,根本沒有機會學普通話,課本上也幾乎沒有關於中國的內容。如今他的孩子念小學一年級,也背聖經,但普通話、英語、粵語都說得非常溜,也比當年的他更瞭解祖國的歷史文化。「我感覺澳門的學校對知識和語言的平衡,是做得非常好的,現在的孩子,比我們當年的視野會更廣闊。」
在他看來,儘管如今經濟大環境面臨著波動,也有人說澳門物價房價太高,壓制著年輕人的進取心,但他卻對澳門年輕人的未來有著不同看法。「澳門最貴的樓盤,如今大概13萬澳門幣一平方米,大部分新盤均價是10萬澳門幣每平米,二手樓價則在5-10萬之間。而且澳門政府規定,買房總價在600萬澳門幣以下的話,是可以申請九成按揭貸款的,所以我覺得對於月收入1-3萬的澳門年輕人來說,只要他不是買豪宅,房價負擔並沒有高到不可承受的程度。」
劉華智以前總感覺,澳門人好像沒有什麼特徵,但是澳門回歸後,尤其是近幾年,他感覺澳門人的改變越來越明顯。「很多年輕人想要衝出去。政府在推動大灣區的發展時,很多人意識到可以通過這個平臺,將本地的東西帶出去。我覺得如今的澳門人,在保持日常節奏、享受生活的同時,也擁有了更大的視野和機會。」
而他對於自己的事業,目前是充滿期待的。「我是從來不想後果的人,所以很敢闖,這不一定對,但我覺得年輕人的資本就是年輕,要有勇氣離開舒適區,不要患得患失。年輕的最大資本,就是你輸得起。」
(Iris/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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