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1日,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表40周年的日子,83歲的胡福明,日程上排滿了各個媒體的預約,算是用接受採訪的方式來紀念了。他是一個踩准了時代節奏的人。40年前,《光明日報》發表的這篇評論文意署名「本報特約評論員」,他就是這名特約評論員。
「那年回南京前,《光明日報》總編輯楊西光來看我,說文章的署名要用『特約評論員』,那天就邀請我做他們的評論員了。」初夏的陽光撒在胡福明居住的江南小院裏,這位「點燃解放思想導火索」的老人很快沉浸在回憶中。他說起話來還有江浙口音,激動時會身體前傾,抬起手來指向前方,一下又一下,像在敲黑板。有時用力吸一口煙,這個寫理論文章時養成的習慣再也改不掉。轉眼間,一位顫巍巍走在小院裏的老人不見了,變回40年前那個在嘈雜的筒子樓裏提筆戰鬥的學者,在特殊年代裏熱血沸騰、敢說真話的鬥士。
「我當過一次『反革命』了,這次可能更嚴重」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在頭版重要位置刊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新華社當天通稿轉發;12日,《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全文轉載;13日,又有多家省報轉載。一場關於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以不可阻擋之勢在全國展開。
這個時間,離胡福明最初醞釀稿子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這一年多的輾轉難眠、矛盾擔憂終於隨著稿子的付印,融進了推動時代前行的洪流。「1977年3月的時候,我下定決心要寫這篇文章。」「為什麼是3月才決定呢?我告訴你,這是自我鬥爭了一個多月的結果。」歷史在胡福明的講述裏鋪陳開來——當年2月,「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同時發表社論《學好文件抓住綱》,提出「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
正在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的胡福明敏銳地讀出了問題:「我感覺不對,我們要高舉毛主席理論旗幟,但不能這麼教條。」剛剛經歷了「文革」的胡福明擔心社會退回那個年代,他想寫文章反駁「兩個凡是」,但又不太敢,「當時思想鬥爭很激烈”。這種「不敢」,在胡福明身上其實很少見,他在南京大學是出了名的敢說敢寫。1976年10月,南京大學召開揭批「四人幫」的大會,他第一個站起來發言;在那年創辦的南大學報上,他一期接一期地發表文章,第一篇就是《評張春橋〈論反對資產階級全面專政〉》,那時張春橋還沒有被審判,社會上流傳著「張春橋的文章不能批判」的說法,但胡福明才不管這些。
「我是學新聞出身的,知道『兩報一刊』社論代表的是中央主要領導的聲音。我要是公開反對『兩個凡是』,被扣上了『反黨反中央』的帽子,是不是要坐牢?要殺頭?」帶著這樣的擔憂,胡福明自己和自己一次次爭辯。他既不敢和同事討論,更不敢告訴家人。「我『文革』期間當過一次『反革命』了,勞改了好幾年,這次要是寫文章,可能更嚴重。我怕連累別人,怕被打成『反革命』。」
掙紮了一個多月,「寫」的一方總算是占了上風。「我是一個理論工作者,如果沒發現『兩個凡是』的唯心主義問題,那還情有可原;但是發現了卻不說,那不是跟我堅持的馬克思主義相悖了?」這也像一個真理越辯越明的過程,他逐漸堅定起來,最後決心「坐牢也要寫」。
「如果直接反對『兩個凡是』,沒有哪家報刊會發表,那就起不了作用,所以要迂回一點。」最後,胡福明找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個論點,「這是馬克思提出來的,毛主席多次強調過」。
「我要是坐牢了,你們給我送牢飯」
胡福明定了文章標題,就叫《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大綱是在醫院走廊裏寫的。當時妻子生病住院,他每晚都在醫院陪護,帶來一摞書和資料,在走廊上搬一條長凳當書桌,借著昏暗的燈光一條條查理論依據。到妻子出院時,他已經査到了上百條理論論述,寫出2000多字的提綱。
「你看,這就是當時用到的資料。」胡家的客廳裏,進門處是一張老書桌,擺滿了各種理論書籍,他指著顏色發黃、紙張變脆的那一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告訴記者,那是當年用得最多的資料。翻開書,扉頁上印著1966年出版。
寫稿是在酷熱的7月。筒子樓裏一層住了七八戶人家,加上放暑假了,孩子們在樓道裏打鬧,環境擁擠嘈雜。但胡福明越寫越清醒,8000多字的初稿十來天就寫完了。8月,他把稿子修改了一遍,「感覺自己在戰鬥,特別有幹勁」。9月,稿子寄給《光明日報》編輯部哲學組組長王強華。認識王強華是在年初的一次理論研討會上,兩人很多觀點不謀而合,王強華當時就向胡福明約稿,說內容不限,時間不限。因此,《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寫完後,胡福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寄給他。一同寄去的還有一篇批判江青的文章。
「我當時對這篇文章其實不是很有信心,打算了要坐牢的。」稿子投出去,4個月沒有回音。胡福明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直到1978年1月20日,王強華回信寄來一份清樣,排的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信上說「關於江青的那篇文章就不發表了,這一篇請做如下修改」。大意是要修改得更溫和,避免被人抓住小辮子。通過往來信件,胡福明又對稿子作了兩三次修改,到了4月,仍然沒有發表。王強華在信裏的口風卻轉向了,「說要改得更有戰鬥力,這我就摸不著頭腦了!怎麼定這個調子?」胡福明於是回信告訴王強華,月底要去北京參加研討會,到時再討論。
到北京的當晚,王強華就來招待所把胡福明接到光明日報社,直接去了總編輯楊西光的辦公室。等在辦公室裏的還有《光明日報》理論部主任馬沛文和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的孫長江。楊西光拿出一份報紙清樣,是原本要在4月上旬刊發的副刊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說今天請各位過來,是討論這篇文章如何修改,作者也來了,大家說一說吧。」
當時,各個領域的撥亂反正正逐步展開,但在涉及指導思想方面的根本問題時,幾乎都同「兩個凡是」的方針發生了尖銳衝突。就在這一年3月底,《人民日報》發表評論《標準只有一個》,提出真理的標準是社會實踐,收到的讀者來信大多數還是反對這一觀點的。楊西光在看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文時,認為這是一篇重要文章,決定改在頭版發表。
那天晚上的討論定下兩點,一是文章要更有戰鬥性,二是在語言上要更穩妥。胡福明又開始修改稿子。光明日報社上午派人送來清樣,晩上改完拿回去,第二天又送來新的清樣和修改意見……這個反復修改的過程,讓同住一間房的另外3位理論工作者也都知道了胡福明的這篇稿子。「他們看後都表示支持,但是也都知道這個稿子是有風險的。我當時跟他們說:『我要是坐牢了,你們給我送牢飯。』他們說『一定送』。」
但胡福明還是擔心。他去人民日報社見朋友時帶上了稿子。當時的《人民日報》理論部主任何匡看後當即表示《光明日報》如果不發,我們發!」聽到支持的聲音,胡福明心裏又安定了—些,語氣輕鬆起來:「他們是要發的。」
研討會結束後,胡福明住到了光明日報社招待所,繼續修改稿子。楊西光兩次前去看望。第一次,楊西光表明自己的立場,堅定支持撥亂反正;第二次,楊西光告訴他,文章要請中央黨校的同志幫助修改,由胡耀邦同志審定。
「五一」前夕,胡福明把自己改的最後一版《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交給《光明日報》,然後就回南京了,他已經歸心似箭。
十幾天後,他收到了光明日報社寄來的10份報紙,文章刊發在11日的報紙頭版重要位置,在自己交去的版本上作了一些修改,標題加上了「唯一」二字。他不敢張揚,把報紙放好,繼續工作。
但春雷已響徹大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標準》猶如一枚重磅炸彈,引爆了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在討論初期,很多人還沒有從思想禁錮中走出來,對這篇明顯反對「兩個凡是」的文章大為惱火,其中不乏中央領導同志。有人對胡福明說:「你已經捲進中央的鬥爭了。」但身在南京的胡福明沒有感覺到:「我當時沒有聽到什麼消息,都是,後來聽說的。」他「後來聽說的」消息包括《人民日報》轉載此文後被說是「砍旗」,有中央領導同志批評胡耀邦和楊西光等。
「不過,小平同志在6月份就公開支持這篇文章了。」其實是5月30日,鄧小平在準備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時,和一些同志談道:「現在發生了一個問題,連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都成了問題,簡直是莫名其妙!」6月2日,全軍政治工作會議召開,鄧小平在講話中著重闡述了毛澤東關於實事求是的觀點,並且號召大家:「我們一定要肅清林彪、『四人幫』的流毒,撥亂反正,打破精神枷鎖,使我們的思想來個大解放。」
改革開放的春風即將吹遍大江南北。
我經歷過動亂,知道一定要改弦易徹」
採訪中,胡福明一再說:「這篇文章不是我個人的成果,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是時代的產物。」時代是思想之母,唯有時代能詮釋他的一生所為。
1935年,胡福明出生在江蘇無錫的一個貧苦農家。因為戰亂和家境貧寒,他小學幾次中斷學業。
1949年,他加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共青團的前身);1955年,不滿20歲的胡福明加入中國共產黨;1956年他考入北京大學新聞系,不久進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學習。1962年畢業後,分配到南京大學任教。
「先幹了一年輔導工作,1963年開始給學生上課,講毛澤東思想。」當時的南京大學有3000多名師生,1966年,學校決定在溧陽建新校區。胡福明和其他300多名師生一起,拉著10輛板車,帶上全部家當,往200多公里外的溧陽出發。師生們走了3天,到了雜草叢生、荒蕪一片的新校區,邊建校邊上課。沒通電,胡福明就帶著學生去20公裏外的鎮上拉電線杆,小板車一次最多拉回兩根,得十來個人輪流拉車。「每去一趟,就渾身濕透。」那是1月,天還很冷。拉完電線杆,又繼續拉磚頭、木頭,把校舍一點一點蓋了起來。
在溧陽的山丘裏,胡福明幾乎沒有感受到「文化大革命」前風雨滿樓的氣氛。當年6月2日,他在鎮上聽廣播裏說北京大學貼出了第一張大字報,批判北大黨委。「聽了就聽了,也沒當回事。」可回到學校一看,大字報也貼上了,批判校長匡亞明走修正主義路線。他仍然沒有預計到即將刮起的風暴,晚上開會還發言支持匡亞明,說「匡校長執行的是毛主席的路線,搞半工半讀就是要培養為工農兵服務的革命事業接班人」。沒多久,他就被打成了站隊匡亞明的「黑幫」,南京和溧陽的校園裏都有「打倒胡福明反革命分子」的大字報。
「那時候我女兒不到3歲,被人罵『黑崽子』。家被抄了好幾次,講稿全被拿走了,書也沒剩幾本,晚上偷偷摸摸去操場撿回來幾本。」有一次,胡福明脖子上被掛上黑板,拉到操場批鬥。「黑板上面不是麻繩,是鐵絲,黑板蠻重的呢!脖子上讓鐵絲勒出的紅印消不掉,晚上就拿熱毛巾敷一敷。」
胡福明自認為不是受迫害很嚴重的人,「我是貧下中農出身,被批得少」。他一直在思考,1976年「文革』結束,他認為是改弦易轍的時候了。
「我經歷過動亂,知道一定要改弦易轍。」「作為知識份子,我可以拿什麼戰鬥?只能拿手中這支筆!」從1976年開始,他就不停撰寫理論文章,向各大報刊投稿。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准》發表之前,他已經有不少支持撥亂反正的理論文章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
而後,他的人生也被這篇文章影響,組織部多次找他談話,要調他到黨委政府工作,都被他拒絕了。直到1982年,調令下來,他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南京大學,走進黨政機關,先後任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部長,省委常委,省委黨校校長,江蘇省政協副主席等職。
這些年,他親歷改革開放,見證了神州大地煥發生機的過程,「社會各個層面都充滿活力,這是前所未有的。」這些變化,讓他常常有一種幸福感。如今,已經退休多年的胡福明仍然每天讀報。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全文,被他用二號字體列印出來,放在書桌上,那是他研讀的最新一份講話。「習總書記的講話,提到馬克思主義不是教條,而是行動指南,必須隨著實踐的變化而發展。你們年輕人,要好好學一學……」說這話時,胡福明像是站回了講台,開始講授馬克思主義。
人生暮年,再回顧40年前的那個節點,一切好像都暗含危險,一切又都順理成章。胡福明在-關鍵時刻寫下了一篇關鍵文章,點燃了思想解放的導火索,給蓄勢前行的時代加了一把力。這樣的人生,才不負時代。
(張丹丹/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