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裏寫帝王相貌,每有附會,必稱貴不可言,“奇骨貫頂”,“河目海口”。
見過一張蔣家一門三父子的照片,蔣介石一身戎裝,剛毅颯然;二公子也是戎裝,英武挺拔;長公子則一身中山裝,眉目平庸,泯然眾人,怎麼看怎麼都地味太重,猶似領養。
天庭飽滿面如滿月,從來被認為是貴相,實不知,渾不起眼才是最好的保護色。
《絕地蔣經國1925—1937》揭開蔣經國在蘇聯12年的冰霜歲月,正是那段經歷讓蔣經國知道什麼叫藏鋒不露,什麼叫絕地堅忍。
1937年蔣經國從蘇聯回國之後,蔣介石安排徐道鄰為其老師,從思想上為其折枝刨根,剔馬列主義,植三民主義,一改浪漫情思,修傳統之學,但是洗腦真的就能洗乾淨麼?此後蔣經國贛南新政、東北接收、上海打虎,鐵腕,鐵律,鐵面,處處是共產黨人手段。
蘇聯於他,亦到底扮演了教父一角。1949年後,國民黨在台“戒嚴”統治40年,“恐共”與“清共”,使臺北的馬場町,一時仿佛南京的雨花臺,蔣經國作為幕後最大黑手,以身領教過共產黨的厲害,其所作所為,出發點在於蘇聯記憶,落腳點則還在於蘇聯訓練。
在蘇聯,由於其父數度背叛革命,王明一派整他之狠,蘇聯克格勃審查他之厲,都讓蔣經國念念不忘,一夕數驚。他回國之後施身手於特務,與其說是以蘇為師,倒不如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擠垮毛人鳳,操控彭孟緝,整治吳國楨,清算孫立人,捎帶衣複恩,表面無聲無息,內裏卻已山海變色。
他的多疑,除了子承父血的基因外,更兼蘇聯12年的人質外因,令其性格內功愈加深涵不露。無怪乎連許信良面見蔣經國,長談幾個小時,也竟不知對方心中所想何事。
蘇聯12年,而讀書,而流放,而充軍,而做工,而讀軍校,蔣經國親身經歷了斯大林的改革,也親自下過農田,做過苦工,錘過鐵板,討過飯,他身上除中國傳統舊禮教的光輝,更顯逆境中的底層本色。60歲後,蔣經國短衣草履,尋訪民間。餓了,在路邊的小攤上買個盒飯就吃;渴了,可以打開水龍頭就喝。陶涵也因之說“他的親民態度,得益於在蘇聯12年的經歷”。
到了1984年10月,寫蔣經國前半生的江南,犧牲了自己的後半生。但這卻讓蔣經國開始另有所思,對異議人士控管也更形鬆手。兩年後民進党成立,特務欲抓人,蔣經國未准,只說了一句話:“使用權力容易,難就難在曉得什麼時候不去用它。”
靠特務系統起家,靠家族承繼登基的蔣經國,一如陶涵語“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但並沒有被斯大林主義洗腦”,在鐵血政治之後,於彌留殘年洗盡鉛華,終於要換以顏色了。
他第一次去美國回來,就跟隨員說,美國的民主真好!此後便開放報禁,一夜間臺灣冒出2000多家媒體。他能以美國親身之行體味民主,絲毫不亞於托克維爾,更因此檢視少年的蘇俄經歷和中國傳統政治的陰暗複雜,幡然更張,雖說姍姍來遲,但也算功德圓滿了。
猶記一年前,我寓居滬上,夜半在舊書攤淘得江南的《蔣經國傳》,窗前細讀,蔣經國亦好亦惡的形象,一次次浮現在我眼前,而此時距其黑面打虎,卻已過去60多年了。
12年蘇俄人質生涯,6年贛南新政,此後欲整頓金融力挽狂瀾,終至功虧一簣。退守孤島,時局震盪,鐵血政治不得不為;壯大發展,“十大建設”奠定江山;民主叩門,他臨門一腳,開放黨禁報禁。終其一生的蘇共手段,終其一生的蘇聯夢想,何謂臥薪嚐膽,何謂雷厲風行,何謂心狠手辣,何謂氣度格局,何謂順勢而為,怕是沒有人比他更懂個中滋味。
1987年12月25日上午,蔣經國坐著輪椅參加“行憲四十周年紀念”典禮。當他開始致詞幾句後,11個民進黨的“國大代表”,突然站起來高喊“全面改選”,還打出要求全面改選的布條。部屬要嚴厲還擊,卻被蔣經國制止了——他完全有這個能力還擊的。
我在紀錄片裏看到的畫面是,臺上老人固是神思昏昧,氣力不繼,台下舊部也皆老態龍鍾,耄耋蹣跚,望來一片華髮,只覺殘陽如血,無限江山,強人終於開始學會妥協了……
(林東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