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也在紀念“五四”

淡水是條河。這條河的盡頭,入海處的一個小鎮,也叫淡水。人在臺北,去淡水很方便,一路地鐵坐到終點,就是淡水。淡水有兩處古跡,一是紅毛城,一是滬尾炮臺。前者是荷蘭人的遺跡,後者是劉銘傳鎮守臺灣時修的炮臺,不過,據說根本沒用過,即使在中法戰爭期間,法國人打上門來,也沒發過一炮。這兩個地方,說實在都沒什麼可看的,一個所謂的城,其實不過是一幢小樓,炮臺也小得可憐。站在邊上看一眼,也就看完了。所以,轉身去了淡水的碼頭。

淡水人也淡

淡水的漁人碼頭很大,一座漂亮高大的斜拉橋,把碼頭跟岸連在一起,景色很是不錯。可是碼頭上沒有什麼人,碼頭上一溜的店鋪,基本上都關著門,只有倆賣刨冰的,還在開著。本打算坐船在河的入海口轉轉,但卻沒有做這種生意的。問了一下輪渡的人,說是因為生意不好,沒人幹了。眼看到了中午,想想還是先吃飯好了。

漁人碼頭的岸上,有一座大市場,二樓有個海鮮館,場面很大,但客人很少。進去之前,心裏惴惴的,有種怕被宰的恐懼。落座之後,服務小姐淡淡地走過來,遞給我們一個菜單,再隨手遞上一壺茶。我們研究了一下菜單,覺得還是可以接受,就點了一個魚粥、一個菜和一個面。沒承想服務小姐過來,很認真地對我們說:“你們兩個人,點一個魚粥已經足夠吃的了,剩下的就不要點了,我們的魚粥是一個大的砂鍋做的,量很足。”我很詫異,連聲問:“真的嗎?一個魚粥就夠?”小姐堅定地點點頭說:“是的。”我和妻狐疑地按她說的,只點了一個魚粥。心想,實在不夠,就再點吧。

過了一會兒,魚粥端了上來,真的滿滿的一個大砂鍋,裏面鮮魚、魷魚、鮮貝還有肉,跟一點菜和飯煮在一起,像雜燴,不是什麼魚粥。不過,味道真是好極了,來臺灣5天,吃的所有的菜飯加起來,都不及這鍋魚粥。一邊吃,我一邊懷著感激看一眼服務小姐,再看一眼……可是小姐卻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吃完付賬,未及我說謝謝,人家先說了,謝謝光臨。

淡水,水淡,人也淡。這樣的淡的人,感覺好。

走進南村落

8月6日的一個下午,我被龍應台基金會的兩個熱心的義工佩珊和佩玲,帶到了一個看似平常的臺北人家的門外。門上有一個條子,上面寫著:不要硬推,請按門鈴。我按下了陡然起來推門進去的欲望,聽憑義工按了門鈴。在這裏,我們見到了南村落的酋長韓良露女士。

進到房子裏面,才發現房間很大,錯落地擺了好些茶座,牆上掛了好些像塗鴉似的畫、塗鴉似的照片,連裏面的衛生間,都精緻可愛,卡哇伊。我以為,這是一個有點藝術味的茶館,但主人告訴我,這是南村落的辦公室。這時我才發現,在屋子的角落,有幾台電腦。

把辦公室做成茶館模樣的韓女士,年紀跟我相仿,有點胖,她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好像也這樣的胖,但靈巧無比,整體上,給人回到唐朝的感覺。胖胖的女主人,渾身都是藝術,滿嘴都是歷史,對臺北南部臺灣大學和臺灣師範大學這一帶的歷史沿革,一清二楚,這一帶的每間房子,每個店鋪,感覺甚至每個有點意思的人,書店裏的每本書,都如數家珍。在隨後的時間裏,她拖著我們走了一家又一家各具特色的書店,一家又一家咖啡館,一家又一家茶館,沒有一家是連鎖店,每家都具有絕對的獨特性。咖啡館從主人、格局到賣的咖啡,再到錯落擺放的書籍,都不相同。有間兩個學建築的女研究生開的咖啡店,裏面還有間小小的展室,任何一個大學生的作品,只要被女主人看上了,就可以免費在裏面展出—就是展出而已,不是為了賣。在裏面,我們看到好些稚氣而別致的畫以及玩偶,看了一眼,就好久忘不了。在安靜的咖啡館之外,還有好些酒吧,這些酒吧,都是藝術吧、音樂吧,爵士樂、鄉村音樂、搖滾,應有盡有,是各色的藝人和愛好者的天地。每個酒吧,都有只屬於自己的天下。

茶室也是如此,一家名叫冶堂的茶室,小小的庭院,不過四五平方米,清雅有致,如此狹小的空間,居然有蘇州園林的味道。青苔盆景,臺階上一個小小的魚缸,數尾小魚,如畫龍點睛般地提氣提神。茶室裏十幾平方米的地方,居然能隔出若干空間,桌、凳、幾均小巧精緻,古色古香。牆上有字畫,案旁無白丁,各種不同來路的文化人,在這裏吹牛談天,互不相擾。偶有新進來的熟人,相視一笑,然後呷一口茶,繼續。

“匪書店”

最好玩的是這一帶的書店。說是書店,實際上每個書店都開展活動,演講、座談、聚會。入口處,都擺放好些活動的廣告,供來客自取。每個書店吸引著自己的人,屬於自己人的活動空間。有專賣大陸書的,他們開玩笑叫做“匪書店”,據韓女士講,過去每次進新書,開箱之際,台大和師大好些教授都要來搶,搶去之後,先秘而不宣,讓想看的同道著急。還有專賣印度、德國書的,也有經營俄國和東歐書的,專賣臺灣歷史文化類書籍的店,幾乎成了臺灣研究的圖書館,你能想到的,它裏面都有。一間位於地下室的書店,具有鮮明的左派意味,不僅賣的書儘是些女權主義、勞工運動和福柯的傳記和著述,連牆上的廣告,也有好些同性戀聚會、維權的信息。還有一個賣“台獨”書籍的店,韓女士告訴我,這個店對所有大陸來的人都不友好,包括她這種半個外省籍的人也是如此。果然,進去之後,不像其他店那樣,人家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只歡迎自己人,算是這個店的另一個特色。

依託這些文化味濃濃的群落,南村落弄了一個又一個的名堂。有講的,各種專題講座、座談,什麼對景,抓到什麼高人,就講一場,前一陣,居然開了若干場次的“五四”專題,介紹“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作品,講“五四運動”在臺灣。讓我這個以為“五四”跟臺灣無關的人,大跌眼鏡。但還有品的,品茶、品咖啡、品味小吃,春天吃春餅,夏天則是刨冰和甜點。一邊品,一邊有人講,把文化和美食,一併吃到肚子裏。有行走,尋訪臺灣的古廟,看舊屋、老房子。有觸摸,尋訪古樹。有詩人激情的朗誦,有酒吧裏的爵士樂專場。有紀念著名作家黃春明的兒童劇專場,有紀念張大千的畫冊和藝術展。凡是你能想到的,南村落都有,你想不到的,他們也有。佛家講人有六處、六根—色聲香味觸法。六根的快樂,已經被這個村落挖掘一空。別的不說,佛家若想在這裏勸人出家,估計沒有多少市場了。

到這時,我才明白,南村落在哪里。最早去的那間房子,僅僅是個辦公室,實際上,台大和師大這一帶,都屬於這個藝術和文化的村落。韓良露女士,是村落的酋長。定期繆斯神靈附體,抽一陣陣的文化藝術的風。酋長既非世襲,也非選舉,每個村民,實際上各幹各的,平日誰都不接受酋長統治,但是,只要抽風,大家就跟著一起抽,跳起來,舞起來,其樂融融,其樂無窮。

韓酋長告訴我們,在臺北,只有這個區域才能生存這樣個性張揚的人群、個性張揚的文化,出了這個區域,就是連鎖店的天下,一個全球化的摩登時代。這裏的大學生們,讀書期間,多少都會在這裏另類一下,雖然多數人最終都融入了社會,但總有那麼千分之幾的人選擇留下來,繼承香火。她告訴我們,早在日據時代,這裏就存在台大的前身帝國大學和師大的前身高等學校,是臺灣最早的雅文化區。在一片片高樓之間,我們還偶爾能看到一些日式的平房,無聲地訴說著村落的歷史。

(張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