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景嶺:十萬蔣軍的難民營

1949年國民黨政權在風雨飄搖中敗退台灣,而數十萬來不及撤退的蔣軍殘部紛紛逃亡香港。這也是香港有史以來湧來的最大的一次難民潮。開始,這些流亡香港的蔣軍殘部被港英當局安置在摩星嶺公民村。而在當時的香港,擁有不少偏激的也很有勢力的左派力量,他們想把這些已經繳械的蔣軍殘部攆出香港,因此時常去摩星嶺難民區挑起事端。而這些手無寸鐵但經歷了無數血戰的亡命之徒也不是好惹的。終於在1950年,這些亡命之徒和香港左派學生演變成了一場大規模的流血沖突。這場沖突,讓港英當局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把十多萬蔣軍殘部和他們的家眷遷往調景嶺,集中安置。當時,還沒有調景嶺這個地名,港人都把這裏叫吊頸嶺。由於這個名字太不吉利了,很多難民都不願意遷到那裏去。港英當局從人性考慮,取吊頸嶺的諧音,將這一地改稱調景嶺。這也是此地第一次被官方正式命名。調景,有調整景況之意。對於這樣一群流亡者,誰又不想調整、改變自己的境況呢。

從家人最早在這裏落腳,到十多萬難民在這裏收容,歲月已經歷了無數更迭,香港從一個小漁村變成了國際大都市。但調景嶺除了名字,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這裏依然是香港最偏僻、最荒涼的土地,在香港新界自成一角。很長時間,這裏都沒有修通通向外部的公路和街道,這裏仿佛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地方,大香港的一個另類社會。無論誰走到這裏,便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沒有陽關道,也沒有獨木橋。唯一能夠讓他們走出去的,只有開往筲箕灣的小渡輪。從這裏出去一趟不容易,而這也許就是港英當局十分聰明的考慮,外面的人想要到這裏來挑舋鬧事不容易,而這些難民想要出去鬧點兒事也不容易。

難民營的生活非常艱苦,連家人的茅寮也沒有住,住的都是用油紙沿山搭建簡陋的A字棚。這些油紙棚很容易著火,曾發生過多次火災,有些是人為的,也有在炎熱的烈日下自燃的,一處著火就會呼啦啦燒成一片火海。除了火,還有水,水火無情。有時候,一場風雨過後,滿山一片狼藉,被風吹起的破紙片漫天飛舞,飄滿了新界的天空,也會飄到港島上那些高樓上、半山上那些富人整潔、漂亮的庭院裏。不知香港的富人們看見了這些破紙片,是否會突然想到這繁華人間還有太多破碎和悲傷?而這十多萬難民中,很多人也有著巨大的心理落差,其中不乏達宮貴人,也有曾經叱 風雲的將軍。這是一群註定已經成為失敗者的亂世英雄,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淪為了乞丐。這不是比喻,在難民營中就形成了許多丐幫。給我講述這段傳奇的黎老先生,就是當年香港的一個丐王。聽他說,在難民營裏,不管你當過什麼大宮,也不管你是什麼中將、少將,只要進了難民營,一切都扯平了,誰跟誰的命運都沒有什麼不同。當一切既有的秩序和社會功能癱瘓之後,最乾脆的方式,就是赤手空拳,一切全憑拳頭和血說話。惡劣的環境,惡劣的心情,加速了人性的墮落,人性的邪惡、野蠻、兇悍,讓這裏變成了一個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叢林世界。這其間不乏暴力的、血腥的故事,有人放火,有人殺人,但很少有人在這裏跳海或吊頸。這或許就是中國人和西方人最大的不同,無論到了怎樣的境地,中國人都會凸顯出他們異常頑強的生存和適應能力。適者生存,這才是中華民族永恆的經典意義。可惜,這樣一句話,中國人從來不說,好像是什麼秘密,最終卻被一個西方的生物學家說出來了。

對於這樣一個巨大而恐怖的難民營,港英當局開始變得恐慌起來。達爾文的後代開始預感到東方的一個現實--流亡者,極容易變成流寇,而乞討,也很容易變成打劫。或許,他們還有慈悲為懷的一面。總之,他們開始了對這十多萬難民的救援。應該說,這是非常及時的救援,既有官方社會局(香港社會福利署前身)為十多萬難民派發糧食,又有民間熱心人士組成了港九救委會,在難民營內設立了難民服務處,對難民開展了包括心理安撫在內的更深入、更細致的救濟。香港天主教、基督教會也把這些難民看作上帝的子民,世界可以遺棄這些有罪的人,但上帝不會遺棄他們。正是這一雙雙伸過來的手,把十多萬難民從沉淪的苦海中搭救了出來,這裏有很多具體的救濟,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難民的生活都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這裏還有對難民重返社會的救助,如幫助和安置難民就業、就醫和難民的子女的就學,難民村內陸續辦起了天主教鳴遠中學、慕德中學、調景嶺中學等多家學校,還建起了基督教靈實醫院。隨著難民們走出難民營去打工或在家裏開始山寨式的手工勞動,很多難民開始了他們正常的生活,而難民營也從集中營向難民村轉變,開始變成一個正常的社會。

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這無疑是處理難民問題的一個世界性典範--從救濟、救助到救贖,從政府、社會到教會,一個平行的、清晰的鏈條最終得以完美的完成。

而這些逐漸安頓下來的難民,心裏也有各種各樣的打算。至少在那時,還很少有人願意一生一世就留在香港。難民當時最大的指望是台灣,指望著敗退到台灣的老蔣能夠重新打回大陸,他們就可以回家了;另一方面他們在驚魂甫定之後又非常擔心共產黨打過香港這邊來。香港畢竟就在共產黨的眼皮底下。朝鮮戰爭的爆發,讓這些難民有了曇花一現的希望,隨之又變成了徹底的絕望。當他們發現共產黨的軍隊竟然可以成為美國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們知道憑老蔣的那點兒力量是根本不可能重返大陸了,他們也註定回不了老家了,於是他們又開始為自己謀劃其他的出路,一是去投奔台灣當局,二是移居美國等西方國家。而台灣的國民黨政權在自己逐漸安頓下來後,也想起了那些流亡在香港的子弟兵,他們開始分期分批地批准部分難民赴台,並安排渡輪來接載他們。

這些從香港被接到台灣的蔣軍殘部有好幾萬,黎老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和他坐同一條船去台灣的,還有同是湖南老鄉的馬鶴淩一家人,其中就有他唯一的兒子、剛滿一歲的馬英九。說到此事,也算是香港調景嶺難民營的一段佳話。馬鶴淩是現在湘潭縣白石鄉馬家堰人,而馬家堰這個小地方事實上是1969年從衡陽衡山縣拆分到湘潭的,因此,馬英九祖籍還有另一說法,衡陽衡山縣人。馬鶴淩在抗戰時加入青年軍,在國軍敗退時他帶著家眷輾轉逃亡到香港,一家人都成了調景嶺的難民。當時,馬英九還沒有降生。他還在母親的肚子裏就不幸成了難民。在九龍廣華醫院出生後,他又成了難民營裏最小的難民。而那時,顯然還沒有人能夠預料到,一個在香港調景嶺難民營誕生的嬰兒,將在60年後成為台灣當局的領導人。

除了赴台的,出國的,還有數萬國民黨殘部就留在了香港。他們沒有能力和資本移居國外,又不能得到台灣當局的批准回到台灣,更不可能回到故鄉,最後,還是香港收留了他們。隨著歲月與日俱增,在調景嶺逐漸形成了一個個倚山而建、橫區而治的獨特社區,香港政府在村內設立了郵局、消防局,又在山頂上建起了高屋建瓴的警署。難民們自己也組成了各村社的治安隊。他們最可怕的敵人還是香港的左派勢力,為了防止這些狂熱的左派在進入村子的水源下毒,村民治安巡邏隊日日夜夜巡邏放哨,把守著一道最要命的關口。

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過去了,這些難民也早已持有香港的正式居民身份証了,而他們的兒女和孫輩們,在香港調景嶺出生、長大,他們是新生代香港人。除了香港,他們不覺得自己還有別的故鄉。然而,調景嶺依然扮演著奇特而孤獨的角色,作為整個香港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一直沒有完全融入香港的整個城市體系,依然孤獨地堅守什麼。

(陳啟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