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最後一個軍統女特務的坎坷歲月

發報機嘀嘀嘀作響的辦公室裏,譯電科科員顧曉夢拿起剛譯好的文件,經過女科長、情報高材生李甯玉審閱,又送到軍機處處長手裏。換到舞廳的場景,下班後的顧曉夢,穿著修身旗袍,在流光閃爍中旋轉、歡笑。這是電影《風聲》的鏡頭。今年85歲的王慶蓮沒看過《風聲》,卻曾有過同顧曉夢相似的經歷。王慶蓮已經是大陸僅存的有過軍統首腦機構工作經歷的女譯電員。

“戴笠給我的印象比較正派”

我的身世怎麼講呢,太苦了。不到一歲就沒了生父,住在浙江省江山縣的外婆家,才讀了六年小學,日本鬼子打過來,什麼都燒光了。我一生最恨的就是日本人。1943年4月,我剛滿15歲,什麼都不懂,家裏經濟困難,無路可走了,軍統局來江山招人,我媽媽給我報名。也是運氣不好,一考就考上了。

當時抗戰到了很緊張的時候,人不夠才臨時招的。我們4個女的,16個男的,沒培訓就大概在6月8日到了重慶。有10個人分到軍統局本部譯電科。

我和其他10人被送到磁器口造紙廠的密本股做打印工作,因為敵機轟炸厲害,為了保護密碼本,所以密本股設在鄉下。

1944年4月,我調回局本部譯電科華南股,擔任譯電員,軍銜是準尉,領少尉的工資。

軍統局第一把手戴笠和第二把手毛人鳳都是江山人,局本部有八個處,一個秘書室,另外就是譯電科。局本部大部分是江山人,不容易混進奸細。

戴笠這個人,很神氣,說一不二。我們不叫他戴局長,都叫戴老闆。小小聲說一句“老闆來了”,大家趕緊老老實實地幹活。老闆很講究儀錶,他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很整齊。在我印象裏,戴老闆還是比較正派的,不像現在說的陰險毒辣的人。我也不知道我這個話說得對不對,但我接觸過他,他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

上個月我到江山的戴笠故居,有個民主人士叫章士釗,他是毛主席的好朋友,給戴笠寫過一副對聯:“生為國家,死為國家,平生具俠義風,功罪蓋棺猶未定;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亂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後人評。”我看見那個對聯,真是不捨得走。戴笠這個人厲害是厲害,但有壞的也有好的。包括軍統局,軍統局不是只搞反革命工作,也為抗戰出過力的,抗戰中犧牲了一萬八千人,對日情報、暗殺汪精衛,都出過力氣。 我前幾年看到一本書說,戴笠後來飛機失事是蔣介石派人害他。我們心裏不這麼想。

前兩年有部電影叫《建國大業》,姜文演毛人鳳,很神氣。其實毛人鳳這個人不嚴厲,沒戴老闆厲害。我在軍統局看到他,他穿的也都是中山裝,沒有電影上那麼華麗。

軍統局一共就兩輛小車,一輛是戴老闆的,另一輛給毛先生這些大官,誰出門就誰用。有一次參加老鄉的婚宴,我傻乎乎喝得暈頭暈腦,毛先生就讓司機開車送我先回去。

毛人鳳比較隨和,戴老闆生氣要打人,他就去勸。我在軍統局一共呆了三年零幾個月,走時也是找他請的假。說起來,我走也是姜毅英的原因。1945年8月抗戰勝利了,軍統局的工作人員分批坐飛機回南京。我工作表現不好,薑組長不讓我早回去,我就約了6個同事,自己搭汽車、火車,1946年7月才回到南京局本部報到。姜毅英嚇唬我,說娜尼鬼表現不好,把你關起來。我怕了,就想趕快走吧。第二個月姜毅英去上海同美國歸來的未婚夫完婚,雖然她跟我關係不大好,但軍統局女的少,她也沒有別人做伴娘,就叫我去。一星期後我回來,趁著她出去度蜜月,我就打了長假的報告,直接送到毛人鳳局長–當時戴笠已經死了,軍統局改叫保密局。毛局長問我,你為什麼要走,我說我年紀小,媽媽不放心。他就批准了。我於是回到老家吃老米飯去了。1949年軍統局撤到臺灣去,他們還叫我,娜尼鬼,你跟我們一起去吧。我說,我不去,我去了我媽媽怎麼辦?

“運動開始了,我是反革命”

我離開軍統局是在1946年8月,內戰剛爆發,那時國共正在和談。可是後來劃了反革命,我心裏覺得很苦。我在軍統局就是坐辦公室,譯電報,沒開過槍,沒殺過一個人。

運動開始了,”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肅清反革命”,”整風”,”文化大革命”,一個接一個,我們這些有歷史問題的人,就像在風口浪尖上的小船,隨時都可能沉沒。1951年”鎮壓反革命”,我24歲,是鎮壓的對象,我把我的歷史一點不保留地向杭州公安局交代了。我先是在杭州白肉市場工作,後來又到糧食局,那八年間,一直戰戰兢兢,唯恐丟了飯碗。

1958年杭州的政治清理運動開始了,上麵點到我的名字,很好笑,他們要我”自願”申請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勞動。我那時已經和杭州公安局的前夫離婚了,第二任丈夫是陸軍軍官學校畢業的,也是”右派”。沒辦法,我們下到杭州郊區的塘棲鎮去了。送到鄉下,給我們安排的房子,前面是羊圈,關著羊,羊圈後面堆著柴火,我就在柴火堆空的地方搭張床,床的後邊又是羊圈,就這樣與牲口為伴。

那天晚上在食堂買了晚飯,回到那個”家”,我哭了,我才30歲呀,就這樣完了。

那裏是水鄉,去勞動都要划船出去,我五歲的孩子扔在家沒人管。冬天去很遠的地方修水利,晚上就在當地農民家的地上鋪稻草睡,只有我一個是女的,我覺得很屈辱。苦難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文化大革命”時期,真是生不如死。在我一生中,這是最黑暗的一段。身體的苦沒什麼,精神折磨最難熬,我丈夫、兒子在跟我相隔一百米的地方,但我們不能相見。

掛牌子、戴高帽、遊街,站在凳子上說自己是反革命軍統特務。有一天遊街回來,我吃不下飯,我躺在床上想,你們是爹生娘養,我也是,何苦這麼對我呢?

但後來我坐起來,我對自己說:國家主席的夫人王光美也要挨批鬥,我算個什麼東西,我為什麼不好好活下去?

我就是破罐破摔了,已經在地獄裏,死也沒什麼可怕,不如勇敢一點。江山人脾氣倔,軍統的江山人,脾氣更倔。我下到農村改造23年,還是很倔強,他們叫我招認,叫我揭發別人,我從來不招,沒有的事情我絕不隨便講。

很多事情講不清,凡在軍統就是作惡多端嗎?沒辦法,講不清。

我後來想,那段時間,社會不知道要倒退幾十年。51年”鎮反”,53年”三反五反”,55年”肅反”,死了很多反革命和資本家。57年搞”整風運動”,搞”大鳴大放”,要知識分子把心裏話說出來,許多大學裏的教授提了意見,結果劃成右派,埋沒了多少人才。

接著又是”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四人幫”,狗咬狗,你不揭發別人就算互相包庇。一個跟我一起下放的大學教授,我是打就打,我不招,但他苦頭吃不住了,說他有一支槍,丟在魚塘裏。其實沒有的事。他趁人不注意逃到兒子那裏,他兒子大義滅親,給送回來了。

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一直到1979年落實政策,我老公先平反了,那天晚上我們夫妻抱在一起哭,總算熬到頭了。 我是1981年落實政策的。我還是感謝共產黨,在鄉下的23年也給我算了工齡,到現在我退休31年,共產黨養了我31年,晚年生活能平平安安過。譯電科在臺灣還有幾個男的,大陸除了我活著,沒有人了。哎呀,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轉眼之間,我也會很快離開這裏了,85歲了,還有幾年?現在有關愛老兵的朋友們關心我,我感到很幸福。

(王慶蓮/口述、鄧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