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江先生印象

我和吳江先生神交已經二十多年,久仰他的大名,很想和他見面。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我們一次次失之交臂。三年前我赴來京,打電話給他,他正好在醫院檢查身體,醫生關照不能接待來訪者。對此,他似乎也感到很遺憾。在以後他寄給我《當代中國思想家文庫•吳江文稿》的時候,特地在扉頁附上一張便條:“上次住院正做檢查,未能相見,特致歉意。”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他還記在心裏,可見他是一個性情中人,讓我十分感動。

去年12月9日,我終於見到吳江先生!說起這次見面純屬偶然。半個月前的一天,下午一時半,我正要出門,突然手機響了,一聽就知道是吳江先生從北京打來的。他說,《當代中國思想家文庫•蔡尚思文稿》要請我編,他講了編輯的要求……我因為要趕去上海圖書館開會,沒有時間聽他多談。於是,我說:“我現在要去上海圖書館參觀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展,晚上我再和您聯繫。”又順便問他:“您老人家有手稿嗎?”他略加思索說:“手稿倒是有一部。”又說:“是前幾年在香港出版的《十年的路———和胡耀邦相處的日子》……”我馬上說:“能不能捐贈給上海圖書館。”這時,我告訴他上海圖書館已經收藏了許多文化名人的書信手稿。他問我:“我的手稿他們要不要?我沒有資格吧。”我說:“您是當代思想家、理論家、國學家,大名鼎鼎,書稿給上海圖書館,這是他們的光榮,他們求之不得啊!好,就這樣定了,我會告訴上海圖書館的領導,派人來北京拜訪您的。”吳江先生已經九十五歲了,在電話中,聲音響亮,看得出他身體是很健康的。

一會兒,我到上海圖書館參觀中國文化名人手稿展,見到上海圖書館副館長、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館長周德明和歷史文獻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副館長黃顯功,告訴他們剛才與吳江先生通話的過程,他們如獲至寶,喜出望外,說:“吳江先生是大家,他的手稿我們求之不得的。”在上圖名人手稿館,著名作家、藝術家的手稿很多,但是,當代理論界、學術界著名的專家、學者的手稿相對比較少。所以,周、黃和我於12月9日“飛”北京拜訪吳江先生。

吳江先生住在東城區雅寶公寓。我們就在他家附近的一個旅館住了下來。下午三時,我們買了一籃水果,到雅寶公寓小區,保安盤問了一番,然後向吳江家通報,才允許我們進入。我們敲了門,一位中年婦女為我們開門。她是吳江先生的女兒,早就知道我們要來探訪她的父親,熱情地招待我們。吳江先生知道我們來了,拄著拐杖從臥室走了出來,他是浙江省諸暨人,身穿深色的中裝,個子很高,不像是南方人,但普通話中夾雜著南方口音。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我們終於見面了。”在他面前,我們不僅是小輩,還是“小人物”。他卻熱情地招呼我們坐在沙發上,問長問短,特別問周、黃二人上海圖書館的情況。這樣一來氣氛就活潑了。周德明早就做了“功課”,打開手提電腦,念著他們館裏的吳江藏書。吳江著作很多,主要的有:《工農聯盟問題》、《中國資本主義經濟改造問題》、《歷史辯證法論集》、《認識論十講》、《哲學專題二十講》、《當代社會主義若干問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來龍去脈》、《民主與政黨》、《中國社會主義新路向》、《中國封建意識形態研究———儒家學說評說》、《馬克思主義是一門大史學》、《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溝通論》、《吳江論集》、《冷石齋沉思錄》、《冷石齋憶舊》、《旅港時評》、《思想力的源泉———哲學專題十九講》,還有2009年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的《當代中國思想家文庫•吳江文稿》三卷。

周德明每念一本書的書名,吳江就解釋,說這本書是哪一年在哪一個出版社出版的,為什麼要寫,在什麼地方寫的,發行量多少,有幾種版本,吳江先生記得一清二楚,對答如流。比如,《工農聯盟》這本書,他說是他的第一本書,1955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們都佩服他驚人的記性。

周德明說:“您的大作我們只差兩本,一本是《十年的路———和胡耀邦相處的日子》,一本是《中國的新路》,其他的都有了。”吳江對上圖收齊了他的著作表示感謝,他知道沒有收藏的那兩本是在香港出版的,他們買不到。為了“成全”上圖,他起身去書房取出三本《十年的路》,簽了名,給周、黃各一本,一本給上圖收藏;另送一本《中國的新路》,他說這一本已經沒有多少了,找出一本給上圖收藏。周、黃起立感謝,說:“您老的著作我們館齊了,謝謝!”

我們喝了一口茶,接下來談《十年的路———和胡耀邦相處的日子》的手稿,這是1995年由香港鏡報文化企業有限公司出版的,已經再版了四次。作者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記錄了1977年至1987年撥亂反正時期各次重大論爭的細節,並追憶了與胡耀幫同志相處的日子,披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內幕;也是作者在這十年走過的路程的一個小結。吳江先生說:“我一生寫了許多書,書稿都沒有退回來,《十年的路》出版不久,出版社就退還我手稿,你們是不是需要,如果你們需要,你們就取走吧。放在我這裏也沒有用。”女兒吳小英打斷他的話說:“有人要它拿去拍賣。”吳江先生說:“放在你們那裏是這部手稿最好的歸宿。”周、黃二位興奮地說:“您的手稿入藏我們上海圖書館是我們館的光榮,我們代表上海圖書館的所有讀者向您表示感謝。”他又起身去書房取來一個塑料包,從裏面取出一疊書稿,遞給周、黃。這是用鋼筆抄寫的手稿。書名“十年的路”,字很大。書稿寫在稿紙上,每一頁略有小改,字體是行書,剛勁有力。接下來又取出一本《十年的路》出版後各方面人士反映的資料本子。我們翻開一看有各種剪報,有知名人士來信的原件,真是彌足珍貴!不可多得的資料!

我們已經和吳江先生交談了一個半鐘頭,儘管他談興甚濃,但是他畢竟是一位耄耋老人,我們向他告辭。他握著我的手再三關照:“《蔡尚思文稿》抓緊編出來,《王元化文稿》幫助瞭解一下情況。”

這一天,北京的氣溫零下三四度,離開了雅寶公寓小區,微弱的陽光灑滿大地,寒風吹拂,我們漫步在京城古老的胡同小道上,我的腦海浮現了我與吳江的交往……我與吳江先生的通信始於1994年初。那時,他給《學林》專刊投稿。題目《國學小議》,是用鋼筆寫的。何謂“國學”,為何要研究國學,如何研究國學,等等,他都講得一清二楚,我覺得他對國學研究是很有見解的。此吳江,當是八十年代初在中國理論界鼎鼎大名的吳江。這篇文章約三千字,不長。我很快就安排版面發表了。文章指出:“‘國學’主要也就是指中國的傳統學術思想。而國學又非儒學一家,孔孟之道、程朱理學、管子之學、道家之學、名家之學、墨子之學、兵家之學、玄學、中國佛學等均在其內,此之謂‘博大’。”他說,這是一孔之見,非一家之言。文章發表後,我給他寄去樣報,並附上一信。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吳江在中央黨校任哲學教研室主任、理論研究室主任。在胡耀邦同志的領導下,中央黨校是中國思想解放運動的重要陣地。我在信中告訴他,當時,我去北京組織理論稿件,曾經到中央黨校《理論動態》編輯室,想拜訪他。一位叫孟凡的同志(後聽說是辦公室負責人)說他開會去了,沒有見到。其次,向他請教如何進一步開展國學討論。當時,報刊上發表許多有關國學文章,對國學的定義、國學研究的意義,都有不同的看法。他很快就回信說:“儒學問題文章不少,但是討論不多,總的是中老年人注意者不乏其人,青年人則多不理會,不當一回事。”他還說:“現在文壇上有一種現象,就是各說各的,很少有認真的探索討論……原來自命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現在似乎喪失了理論思維能力,更不願有所反思。這一現象恐怕還要持續一個時期。”他建議我們召開座談會,邀請一些專家參加,開展百家爭鳴。我們遵照他的建議,後來《學林》又發了幾篇,正如吳江所說:“很少有認真的探索討論。”

第二次通信是在我退休以後。吳江寫過一篇《可敬的蔡夫子》(見《文匯讀書週報》2004年12月24日)。復旦的朋友和我編輯“紀念蔡尚思誕辰一百零五周年、逝世一周年思慕集”,決定收入這篇文章,我同他聯繫,吳江先生與蔡先生只見過一次面,不熟。但讀了蔡的許多書,對蔡先生的評價甚高,在《可敬的蔡夫子》一文中,他開頭說:“他是名副其實的中國傳統文化飽學之士,這方面的知識,由於群星零落,今天恐無出其右者。”文末特意附了一首二十六行的“打油詩”,最後兩句是:“複思古泉州,非孔多才俊。武夷雖立廟,獨尊已成塵。君不見,南天壽星蔡尚思,李贄之後第一人。”(蔡尚思和李贄都是泉州人。)吳江先生說蔡的研究領域甚廣,從孔夫子、諸子百家、董仲舒、朱熹、黃宗羲、王船山到孫中山,就是從古代到近現代,都有獨特的見解。吳江在給我的信中說:“蔡老對中國文化學術貢獻甚大,如果要‘平衡’一下,他的貢獻恐不在範文瀾等人之下。”是的,蔡尚思博覽群書,治學廣泛,學術觀點獨樹一幟,自成體系,尤其是他勇於探索,敢幹爭鳴,追求真理的勇氣,更是令人欽佩的。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著名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專家。《蔡尚思文稿》,作為《當代中國思想家文庫》的一種,看來是吳江提名的。他知道我參加《蔡尚思全集》的編輯,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我。

這裏,我要說一說《中國思想家文庫》,這是中央編譯出版社策劃的一部大型文集。2009年9月首先推出《吳江文稿》,按照出版社的計劃,還要出版於光遠、費孝通、吳敬璉以及王元化、蔡尚思的文稿。每部文稿一百三十萬字左右,三冊。《文庫》主編俞可平在總序中說明:“誰是當代中國思想家?誰的作品有資格入選這套《文庫》?這必然是富有爭議的問題。我們不能指望讀者對此有統一的答案,但我們希望《文庫》的編選標準是合理的,並能得到多數讀者的認可。簡單地說,這些標準就是:中國化、原創性、現實感和影響力。”“‘中國思想家’,不僅僅表示這些作者是中國人,更重要的是這些思想源於中國的現實,關注中國問題,是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傳承和發揚。”“思想是時代的產物,思想家是民族集體智慧的代表。任何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