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朝鑄:“文革”的尾聲及餘波

從1973年到1975年,總理直接安排我去華盛頓駐美聯絡處工作。

1975年夏,在駐美聯絡處工作兩年後我奉召回國,被任命為國際司副司長,但幾星期後我又一次被派到外交部在北京北郊的五七幹校勞動。

這是第四次派我到農村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也是我第二次去五七幹校。這次在五七幹校的一年多時間裏,我真誠地努力學習,像一個真正的農民那樣幹活。1979年1月29日,冀朝鑄(左一)陪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開始對美國進行正式訪問。這是新中國成立後中國領導人對美國的第一次訪問。

儘管我插秧的技術一點兒沒改進,我還是不顧北京夏天的炎熱,堅持在水田插秧。我彎腰站在田裏,光著膀子受太陽暴曬,汗水就像小雨一樣落下來。我在中國人裏算高的,插秧對我顯得尤其費勁。幸運的是,與以前在農村勞動時糧食限量不同,這次我們有自己的廚房,至少能填飽肚子。

然而,我體重還是減輕了很多,以至於1976年10月,我作為中國聯合國代表團的一位代表參加聯合國大會第31次會議時,基辛格看見我很吃驚,大聲問我:“冀先生,出了什麼事?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瘦?你病得很厲害嗎?”那時如果沒有其他中國同事在場,我們同外國人說話就要特別小心,否則就會被指責為洩露國家機密,所以我只是笑著簡單回答:“沒什麼事,我很好!”然後就很快走開了。

儘管我很努力,我在地裏的表現還是太糟,最後調我去喂豬,很快豬又掉膘了,可是沒人在意。幹校的同志們都很同情我,又調我去和婦女、老人一起幹活,像把稻子在場上鋪開曬乾等。那時我46歲。

敦請喬冠華向劉秀學習

我在農村時,總理與世長辭,那是1976年1月8日,全國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

與此同時,由於毛主席健康惡化,在外交部,一場劇烈的權力鬥爭,以前是隱蔽的,現在在新任外交部部長喬冠華和外交部那些“通天”的人之間爆發了。喬冠華在毛主席會見外國貴賓時被排斥在外,急於找機會重新參與這些會見。他派車到幹校把我接回北京,住在他家裏,囑咐我不要告訴向同或其他任何人我回來的事。

喬冠華於是詳細告訴我那些“通天”的人加在他身上的不公正待遇,然後對我說:“小冀,你太天真了。她們一直想整死你,你卻一點兒也沒意識到。”

我當然意識到了,而且在喬冠華講這些話很久以前就意識到了。我自己確實是那些人的犧牲品之一,我妻子也是。我不喜歡她們,她們也不喜歡我,但是我覺得在外交部又一次製造不和是危險的。按照周總理的指示,我已經通讀了《資治通鑒》,對其中描寫的一個發生在2000年以前的歷史事件印象深刻。那是後來成為東漢第一個皇帝的劉秀,寬恕了他的死敵,結束內戰,從此迎來了東漢王朝200年的和平與繁榮。

我敦請喬冠華部長向劉秀學習,我還提到周總理的豁達大度的處事態度,認為仇怨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但是喬冠華苦笑著說:“小冀,你一點都不知道其中的複雜性。”他告訴我他需要見到毛主席,但他受那些“通天”的人排擠,不讓他見毛主席。他說他是外交部部長,將任命我又一次做毛主席的翻譯,這樣毛主席接見外賓時,他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毛主席的住所。然後他打電話給毛主席的秘書張玉鳳,詢問了有關安全事項,張玉鳳問過主席後,表示同意喬冠華的安排。

就這樣,在毛主席和外國友人的最後三次會見中,我再次成為他的英文翻譯。最後一次是會見巴基斯坦總理佐勒菲卡爾•阿裏•布托。多年以後,布托政府被一次武裝軍事政變推翻,包括鄧小平在內的世界許多政府首腦呼籲寬恕布托,但布托還是被吊死了。

我住在喬冠華家時,他告訴我他已經靠攏江青,從而在和外交部那些“通天”人物的鬥爭中得到支持。我嚇了一跳,警告他這樣做很危險,所有正直的人都痛恨江青,江青比任何人都壞。喬冠華又一次笑了,對我說:“小冀,這就叫做以毒攻毒。”

從收音機裏聽到“四人幫”被抓的消息

每次為毛主席翻譯後,我都回到幹校。那個夏天,1976年7月28日,唐山發生大地震,24萬多人在地震中喪生。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許多年,有關這次慘痛損失的原因才漸漸披露出來。原來那時江青一夥正發動“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不允許任何事阻撓這場運動。因此當地震局報告說唐山可能發生大地震時,所有警告大家做好準備的嘗試都被阻止。地震在淩晨發生時,所有人都毫無防備,全城很快成為一片廢墟。從死亡的人數上看,它是中國乃至世界上100年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地震。

然而,在唐山郊區的一個小鎮,那裏震級和唐山一樣,卻沒有人死亡,只有少數人受傷。因為當地政府不理睬上面關於“繼續批鄧、不得終止”的要求,通告全鎮人民預防地震,採取了在戶外過夜等防範措施。

9月9日,毛主席逝世了。

不久我被召回外交部,告知我已被選為聯合國大會第一屆委員會的代表。

在紐約時,我有一次寫信給在北京的喬冠華的妻子章含之。在信中我非常直率,罵外交部那些“通天”的人。

幾乎在同時,在紐約我們駐聯合國使團的駐地,我從收音機裏聽到“四人幫”已被抓起來的消息。

我當時獨自一人在房間,沒有人可以擁抱歡呼,就高興得跳起來,使勁鼓掌。我感到極大的解脫,渾身說不出來的輕鬆。

外交部部長喬冠華立刻被召回國內。很快,我也接到通知立即回國。我們駐聯合國的代表黃華通知我的時候顯得很擔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擔心,我覺得“四人幫”終於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也該結束了,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接受“批評幫助”

我回國之前,一個當時也在紐約使團的翻譯處的同事要求和我談談。他問我對喬冠華部長和外交部那些“通天”的人的看法,我坦率地對他講了。不久當我因偏袒喬冠華受到群眾大會批判時,我在紐約告訴這位同事的話被當做證據證明我的“罪行”。過了些年,我和這位同事都當了大使,我們在國外遇見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向我道歉。我被感動了。

在“文化大革命”的那個瘋狂年代,不僅朋友,甚至有時丈夫和妻子、父親和兒子、母親和女兒都相互背叛,以為這是無限忠於偉大領袖。我接受了他的道歉,我們又成為好朋友。

我返回北京時,在朝鮮時任志願軍代表團的一位領導、後來又擔任國際司代理司長的畢季龍迎接我。他也對外交部那些“通天”的人很有看法,並很同情喬冠華部長。當時外交部的一位副部長指示,要準備領導國際司開展批判鄧小平和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鬥爭。

我們都非常迷惑,“四人幫”不是已被打倒了嗎?為什麼我們還要批判鄧小平?而且,為什麼“文化大革命”的冤假錯案仍是正確的?

事情很快就趨於明朗了。喬冠華受到公開批判,外交部部長的職務也撤銷了,所有支持過他的人都要接受批評幫助。指定了國際司的三個人專門來“幫助”我。其中一個人那時在外地,從未到場,他後任駐外大使,我們仍是朋友。另兩個人在國際司召集大會、小會批判我,不斷對我施壓,要我坦白和喬冠華一起“搞陰謀”的“罪行”。這時我還是國際司副司長,我的職務也沒變。很快他們告訴我暫時不能參加和外國官員的會見和外交事務,緊接著他們又不准我參加部裏和司裏的會議。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突然又告訴我,我不能再審閱外交電文和其他外交文件,從此集中精力揭發喬冠華的“陰謀”,並坦白自己在這些“陰謀”中的角色。聽到這些話,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對他們這些卑鄙的勾當厭煩之極。我急需呼吸點新鮮空氣,就走上了屋頂。他們中的一個人,生怕我會幹什麼魯莽的事,趕快緊跟我,滿臉堆笑,想說服我下來。我一點兒也沒有要從屋頂跳下去的念頭,我繼續在屋頂散步,他也緊緊跟著我,滿臉堆笑,想和我說話。

在這些對我的鬥爭和“幫助”會上,除了這兩個人,幾乎沒什麼人發言批判我。實際上,不少同事都私下對我表示同情和支持。

兩位當時的處長,楊虎昌同志與後來成為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和駐美大使的李道豫同志,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提醒我注意那兩個傢夥下一步幹什麼。一些年輕同事知道我單獨在辦公室時,就藉口給我送報紙或問有關工作的事兒,到我這兒來安慰我,肯定地說他們不相信那兩個傢夥能把我怎麼樣,用不著擔心。

除了那兩個人,我們司又來了一位年紀大的女副司長,我以前從沒見過她。她比那兩個傢夥更急於逼我坦白交代。

重回五七幹校

幾個月以後,這些人從我這裏挖不出什麼足以置我於死地的東西,就決定再把我送到農村去。他們要我一邊勞動一邊儘量回憶我的“罪行”,還有喬冠華的“罪行”。只有徹底坦白交代,不遮遮掩掩,才有出路。我出發去農村之前,那位女副司長再次提醒我,我的案子還沒完。我勞動時要認真考慮我的問題,想起什麼就馬上向他們彙報。

當外交部組織批判喬冠華時,批鄧和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還在繼續。

我回到了以前勞動過的生產隊,受到大家熱情的歡迎。沒有人問我在離開的這一年出了什麼事,也沒人問關於前外交部部長喬冠華的事。五七幹校多了很多新人,大多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年輕畢業生,他們要經過一年的勞動鍛煉才能派到國外各使館去。有了這些年輕人,五七幹校的氣氛變得輕鬆快樂。年輕人高興地承擔了重體力活兒,我們年老體弱的人就幹些輕活兒。

允許我們每隔一周在週末時輪流回北京,坐卡車只用一小時。每星期一的早上我們就互相轉告在城裏聽到的消息。我們最感興趣的話題是鄧小平是否會複出,什麼時候複出。

在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天氣很好。一位剛從北京回來的同事告訴我們,外交部一位司機告訴他,他曾載著前外交部副部長王炳南去景山公園以西的一個大院子。王炳南離開時,他看見鄧小平送王炳南出來。這位司機又驚又喜,趕快跑上去和鄧小平握手,問候他的健康狀況。鄧小平微笑著和司機握手,說他很好。這個驚人的消息立刻傳遍五七幹校,一些人高興得跳起來歡呼。從那時起,我們回北京後的主要任務就是打聽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