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進澳門

寫下這個題目,有些感慨,又有些氣餒。從初次靠近澳門,到終獲其門而入,光陰悠悠,竟有二十三載的蹉跎。而世上不少人,生來好福氣,想去哪裡,抬腳就走,方便如上外婆家,那是何等逍遙。

一九八八年,三月下旬,借南下辦事,懷著對澳門的好奇,我走進陌生的珠海。這先前數十年的澳門形象,經由種種渲染,早有妖魔化的定格。諸如橫財湧動的大賭城,殺手彈跳的集散地,間諜出沒的橋頭堡……我這人本不信“邪”,可停留的三四天裡,時而細雨,時而薄霧,看似伸手可觸的澳門,加倍幻化成一團飄緲莫測的意象。悵然北歸途中,我一路不甘,想著擇時再來。

此後漫長歲月,屈指一算,珠海行旅至少十回以上。此地的朋友,已習慣遷就我的“愛好”,回回變地方,引我翹首望澳門。前年年底,又有新發現,呼朋引伴上了橫琴島。一水之隔的那頭,寂寥的房與樹,稀落的人與車,活靈靈一幅鄉野畫。澳門于我,始終高城深池,閉門謝客,除了無望的眺望,便是無盡的猜想。遂在人生體驗中,放眼五湖四海,讓我痛感咫尺天涯的地方,惟有澳門。

今年三月,也是下旬的一天,湊巧足月足日,成了二十三年的整數。一個不期而遇的時辰,我成功穿越拱北海關,跨進澳門的門檻兒。頭天晚上,珠海朋友為我餞行。在座都是澳門常客,個個語重心長:“一塊彈丸之地,亮點就是賭場。大三巴之類景點嘛,倒也值得一看。如果不好玩,心靈別受傷。”

賭場既是亮點,且先奔光亮而去。進了永利,進了新葡京,進了美高梅,其格局、氛圍的高檔與豪華,並不稀奇,皆似美國的拉斯維加斯、大西洋城和馬來西亞的雲頂。若干年前,我先後有過這幾地的觀光,但一概只懷領略之心,只當驚鴻一瞥,只作到此一遊。如今賭場所見,高科技的應用,已勝過當年。單看老虎機,不再直接玩弄硬幣,充滿靈性的彩色數碼,嗖嗖上竄或嘩嘩下跳,便蕩漾開賭客的驚喜或沮喪。同行的出版界朋友勸我一試:“假如……運氣來了呢……”“朝老虎機討錢,如同向你們出版社要版稅,與虎謀皮,枉費心機。”雖系玩笑,但未說出口的,另有原因。普天之下,最瞭解我的人,就是我本人。尤其對自己心理之脆弱,已達洞察的程度。染指博彩勾當,萬一天上掉餡餅,祖傳貧漢,忽成富 翁,定然消受不起。為根除樂極生悲,我對一切含有運氣屬性的理財(如股票、基金、彩票之類),向來敬而遠之。

賭場裡彌漫著欲望,大街上洋溢著時尚,當地人猶疑著目光,天下賭壇重鎮,莫不如此。但澳門奇特,迥異於別處的,恰是澳門人的面相。無以倫比的平和與禮數,就在內地不少偏遠土氣、而又自詡民風淳樸的小鎮,也是難得一見了。

澳門的顯赫,不言而喻。五大洲的賭客、遊客,如過江之鯽,帶給澳門晝夜不息的穿梭。大凡依託旅遊而富甲天下的地方,往往成為聲色犬馬的勢利所在。但澳門鶴立雞群。不管你飛蛾撲火破了產,還是你祖墳冒煙發了財,抑或你千里萬里,僅僅來嘗嘗美食,轉轉街景,購購禮品,皆一視同仁受到善待,都是澳門的“施主”,都是效勞的對象,都是尊敬的賓客。於是在酒店,在茶樓,在商鋪,在街心花園的涼亭,在鬧市區隨便一個路口,只要與本地人有多多少少的交道,都會讓人疑惑,這是曾經耳熟能詳的澳門嗎?

與香港人的自信與強勢相比,澳門人輕柔的話語,平視的眉眼,甚至帶點“軟弱”的氣質,更讓人接受與喜歡。在我們思辨成性的腦子裡,總愛氾濫拙劣的猜度,數百年華洋雜處、磨難頻仍,一定免不了人性的扭曲呀,免不了文明的衝突呀,免不了族群的分裂呀。當你去了充滿人文氣息的鄭家大屋,去了典雅清幽的崗頂前地,去了中西合璧的大三巴牌坊,去了澳門的座標建築東望洋燈塔,去了薈萃多元文化的澳門博物館,甚至,去了整潔完好的基督教舊墳場,你不能不折服於澳門人罕見的堅韌、寬和與智慧。一邊是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一邊是凡塵無邊、尋常歲月,人們在骨子裡達成了彼此的磨合,在心理上找到了相互的照應,遂能於燦爛與平淡之間、奢華與素樸之間,自自然然地完成應有的平衡、過渡與銜接 ,從而過著合乎自身節奏的日子。

得朋友推薦,用一段完整的時間,走進何東圖書館。前後院青綠的樹,三層樓成架的書,每間屋讀書的人,先就叫人移步不敢響,呼吸不敢重。室內與戶外閱覽區、少兒閱覽區、多媒體視聽區、圖書及音像資料借閱區、自修區……走過標識清晰的一個個座無虛席的場所,如入無人之境。面對從未見過的靜默,受到一種無聲的撼擊,這是我平生初遇的最像圖書館的圖書館。在一個門口,迎面出來一位中年男子,主動朝我一笑,又致輕聲問候。我心下甚喜,冒昧邀他休憩區小坐。相談之下,知他從業導遊,自中學開始,每有閒暇,便來讀書。他說這裡的好,就是讓你的心特別地靜。“你堅持讀書,是工作需要麼?”他似有羞澀:“不是啦,只算一種嗜好啦。”我品味“嗜好”二字,不由妄加揣測,這裡的讀者,大約 多如眼前導遊,無不繁忙至極而又曉得暫停奔波。他們需要與高速旋轉的斑駁現實,作適時適度的疏離,為自己的心,留一塊空,好存放超然物外的詩行與童話。

意猶未盡,依照一份澳門公共圖書館分佈的簡介,我偕友同行,坐上計程車,奔向澳門最南的路環。在一條叫“十月初五馬路”的中端,找到了全澳最小的公共圖書館。一座今年剛好百歲高齡的葡式建築裡,僅有二十來個閱覽座位。該館平日下午對外,我們去時恰逢開放。服務台前的管理員,以微笑表示歡迎。右側閱覽室內,坐著十幾位讀者,有人似乎覺出異樣,抬頭望來。我們趕緊轉身,再由管理員的微笑目送出門。身上鋪滿夕陽的光澤,在圖書館外的木椅上,我們坐了很久。談及澳門人的讀書,已成一種習慣,不動聲色,融匯於日常,令人心嚮往之。想想內地許多城市,將“文化”之牌,打到翻雲覆雨,甚而設定專事讀書的節日,每到某月某天,便聚攏一群不讀書的人,吹吹打打,喊些讀書的口號。如此“ 讀書”,早與讀書無關,只是一種表態,一種景致,一種行為藝術。可悲在於,大家習以為常,已然見怪不怪。

造訪路環翌日,又巧遇 “澳門中學生讀後感徵文比賽”揭曉。此項活動,一年一度,已堅持十六屆,頒獎典禮假座造型奇異的澳門科學館。名流耀眼的會場裡,我屬意的全是那些上臺領獎的孩子。他們無論男生女生,無論高矮胖瘦,都一樣的靦腆,一樣的純樸,一樣的謙恭。再讀他們的文章,只看選題,就了然並非整齊劃一的佈置。他們讀政治、讀哲學、讀歷史、讀文學,各有各的愛好,各有各的視角,讀出了愛國愛家的善良,讀出了天高地遠的境界。我似乎豁然省悟,後生們實在了得,為我們驗證了澳門人“知書達禮”的邏輯順序。欲求“達禮”之社會,必先具“知書”之基礎。一個傳承書香氣韻、文脈暢達的地方,定能讓現代化的演進如虎添翼。

當夜難眠,臥床翻書。讀到文化人 吳志良 先生一篇文章,文中告誡:“澳門是一座難以讀懂讀透的城市。” 吳 先生生於澳門,長於澳門,尚有斯言,讓人一震,對此地頓生敬畏之心。芙康與澳門,雖不沾親,卻算帶故,這個“故”,就是累積的惦念。此番澳門之行,令人欣慰不已,飽經滄桑的東方明珠,值得我二十三年的眺望,亦未負我二十三年的猜想。

(《珠海特區報》 任芙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