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本是醫國手

多年前看過一部紀錄片,名實俱忘,唯一記得的細節是,記錄者訪談一位定居美國而專業成就卓著的華裔學者,一位西南聯大的畢業生,問他取得如此成就,是否早在西南聯大時期,就已出類拔萃。老者沉思半晌,緩緩說道,不是的。當年我們班上那幾個最有才華的學生,幾乎都參加了共產黨,搞革命去了。

老者的那番感慨神情至今揮之不去,現在看到這部五集文獻紀錄片《柯麟醫生》,又不禁想起了這一幕,想起了這個命題:如果那些青年才俊不是走上了革命道路,而是專研各業的話,他們會成為甚麼樣的人,留給後人的,又會是甚麼樣的成就?

例如柯麟,以其資質、才幹和努力,專研醫術的話,也會是一代名醫吧?所以這部紀錄片的名稱就耐人尋味:如果只能用一個詞來描述他的話,他究竟是醫生柯麟,還是革命者柯麟?也許,他自己的認同,還是革命者柯麟吧。而且,他應該屬於中國的第一代共產革命者,這可引其入黨年份(1924年)和其革命資歷為證——他和張太雷、彭湃、蔡和森、葉挺、周恩來、葉劍英、陳賡、潘漢年、廖承志等人共事,或者受他們直接領導,參與國民革命和之後數十年的政治風雲。

他本可以成為一位安享職業尊榮的醫生,但最終醫生這一職業卻成了他革命的外衣或保護色。那個時代為何傑出的青年大多不安於“本分”,而選擇了革命——不管是中共領導的共產革命還是國民黨領導的國民革命,這是一個論之不盡的話題;中國的共產革命為何成功,就更是眾說紛紜,時見新論迭出。但論者往往忽略了第一代共產黨人身上某些特殊的品質,對於中共成功的意義。這些品質,就是強大的道德感召力和獻身精神,卓異的才幹,以及他們對於組織的無條件認同和近乎殘酷的紀律性。這些品質,後代的共產黨人未必具備,或者在他們身上漸漸褪色,卻是第一代共產黨人的人生底色,柯麟並非例外。

就以紀律性來說,柯麟與柯正平昆仲均由中共指派在澳門扎根經營,所不同者是柯麟旨在高層統戰,而柯正平走中下層路線,且二者所屬組織系統不同,柯麟應屬中央組織系統,而柯正平身系地方組織系統。就是因為這些差別,柯麟對其真實身份和工作守口如瓶二十多年,以至同為共產黨員的其弟柯正平對他反復試探,甚至產生誤會,他在二十二年內也從沒暴露身份,直至中共在大陸取得政權。親為兄弟,同在澳門,共為一主,卻可以做到數十年來“若無其事”,這就是第一代共產黨人所謂的“鐵的紀律性”,甚至可以說特殊的心理品質。所以,那個時代的“共產黨員”,確非常人所能勝任。

這些“特殊材料造成的”共產黨人,一般都具有優異的才幹尤其是政治手腕,如柯麟數十年掌管澳門最大、最權威的慈善機構鏡湖醫院,又聯絡澳門傳統的三大家族,說服其與中共合作(紀錄片的第一集《一間小診所》和第三集《三大家族》),建這等“非常之功”,自是非常之才,甚至可以說,他是一位出色的繪圖員,描繪了現代澳門的政治版圖。而其道德感召力就更無須贅述,譽之者眾,而蒙其德惠者更不計其數。

然而吊詭的是,這等具有卓異才幹和品德,對於現代甚至當代澳門具有深遠影響的政治人物,在中共建政後卻並未大放異彩。1951年遵組織之命他內調任廣州中山醫學院院長兼黨委書記,難說重用,甚至可說是閑差。以“柯麟醫生”在澳門所建立的政治成就和展現的政治才華來論,此種投閒置散,令人不解。然而,此種遭際,又並非特例。

近年網上流傳一篇題為《有關地下黨的另一個十六字方針》(署名“穆廣仁”)的文章,多方求證后指出,1949年后中共中央就如何對待以前的地下黨,有過一個“十六字方針”,即“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果如其言,則柯麟之內調與閒置,恐怕也是“組織安排”的結果吧?

“天意從來高難問”,個人的選擇、組織的深意、家國的悲欣,交織出柯麟的一生。他的一生絕對稱得上不平凡,但在其人生的終點,他是否還有遺憾?他是否會念叨,此生本是醫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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