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失控:最輝煌的時代,最不安的方向

澳門賭業靠著大陸的VIP 客人,短短幾年就超過美國拉斯維加斯,造就了澳門的輝煌,而眼前還正在興建更多的賭場和娛樂度假村;然而,博彩業的獨大,不僅讓澳門單一化,也讓許多年輕人失去不一樣的夢想。這輛飛馳的列車能夠不出軌嗎?

今年3月,澳門賭業的收入創下了單月收入40億美元的最高紀錄,比一年前高出四分之一。5月澳門暴雨不斷,交通受到嚴重的阻礙,澳門賭場收入還是高達37億美元,在歷史上是僅次於3月的最好月份。同樣在今年3月,澳門經濟學會和澳門理工大學公佈了最新的《澳門居民幸福指數》調查。在這份已經進行了三年的調查中,受訪者的主觀幸福感逐年下降,從2010年的7.03下降到了2012年的6.91(10代表十分幸福,0代表不幸福),過去兩年中甚至低於怨聲載道的香港。即使在經濟形勢最好的博彩業從業人士中,幸福感只有6.83,在九個行業當中排名第五,而且低於平均水準。

其實,澳門人本應可以躺在沙灘上來一杯雞尾酒,因為他們手裡握著宏觀經濟裡的同花順、清一色。但事實上,在金光閃閃的背後,澳門並不開心,賭場提供的免費午餐,在一些人的眼裡已經成為了一種特殊的「資源詛咒」。回歸後,澳門經濟騰飛最大的受益人是投資者,他們為出手闊綽的大陸遊客提供了一個醉人的派對,同時打開了衝破大陸外匯管制的方便之門,賺得了豐厚的利潤。從前在賭場發牌是讓低調的澳門人有些難以啟齒的職業,今天卻成為讓自己收入翻番的最快捷徑。在一個知識競爭的全球化時代,賭業的焰火逐漸地消耗掉了其他本土經濟賴以生存的氧氣,澳門人變成了自己家裡的傭人。

回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導致澳門經濟萎縮3.3%,該年人均GDP只有1萬7000美元。1999年回歸前夕,一隊IMF的經濟學家飛抵澳門。在報告中,因為對澳門的知名度有所擔心,因此加了一段簡介:「16世紀,葡萄牙人在澳門建立了貿易中轉站,它位於中國南岸,離香港60公里。澳門地區包括和中國廣東省由狹窄地峽連接的澳門市,還有仔(Taipa)和路環(Coloane)兩個離島。」

那年,澳門接納了700萬遊客,大約7%來自內地。2003年,大陸開放港澳個人遊;2012年,澳門接待了2800萬遊客,其中60%來自內地。

在「自由行」的推動下,澳門經濟衝出了歐債危機和中國經濟軟著陸的引力。2012年,澳門GDP增長18%,過去10年平均增速高達20%,把中國大陸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今天澳門人均GDP7萬7000美元,遠遠超越香港;失業率僅有1.8%,而這些失業者,經濟學家解釋說其實是在換工作的人,澳門已經實現了充份就業。這座50萬人口的行政特區已經加入了一個非常小眾的俱樂部,和盧森堡、列支敦士登、摩納哥這些地方一樣,成為了世人說不出它確切的地理位置,甚至不知它的名字該如何拼寫—葡語Macau,英語Macao—但是大家都知道它是個特別有錢的地方。

在賭王何鴻燊的女兒何超瓊(Pansy Ho)眼裡,澳門雖小,但澳門人有了一個更大的舞臺。5月末的北京,也是北京政協常委的何超瓊在政協會議的縫隙裡抽出時間,在一家當代藝術主題酒店接受採訪。對於香港人和澳門人來說,Pansy Ho無所不在,如果不在社會版面出席社交活動,就是在商業新聞版面宣佈一個最新的商業計畫。我見到的何超瓊已經不以年輕人自居,但是何家中西合璧的美貌依然清晰可見。她選擇坐在一張椅子上,把沙發留給客人。

何超瓊就是在澳門回歸的那一年執掌信德集團的(信德持有部份何家在澳博的股份)。2004年,美國美高梅集團為了能和她一起開賭場,多出了1億美元與之成立的五五分成的美高梅中國。2012年美高梅中國上市那一天,何超瓊賺了15億美元。

何超瓊眼裡的澳門變得更有生氣了,「我不是說澳門以前是個很沉悶的地方,但比較香港這個金融中心,澳門還有很大距離。澳門人基本是很低調,而香港是個100%cosmopolitan city。」在她看來,回歸後澳門過去14年的發展僅僅是第一個階段,「第二階段是大量的基建,將澳門和大陸真正的融合在一起。」何超瓊提到的基建包括連接香港珠海澳門的港珠澳大橋,以及正在大陸逐步完善的高鐵網路。「當2017年高鐵網路建成時,澳門可以成為廣東省的一個樞紐,一小時的生活區,有一億人口。」要運用好背靠大陸的優勢,何超瓊認為澳門人可能也需要走出去,「從前我們只需要更多的遊客,來支持我們的旅遊業。現在我們要大家互相流動,建立一個長久的關係,成為另外一個貿易平臺,就能進入另外一個境界。」

澳門賭業能在短短幾年的時間內超過拉斯維加斯,靠的是來自中國內地的VIP客人。拉斯維加斯金沙集團在一個行業會議上披露的資料顯示,去年VIP業務佔澳門博彩業收入約七成左右。VIP不是遊客在中廳碰到的那些小老闆。他們是平均每次來澳門可以輸掉上百萬美元的富人。VIP來澳門不用帶現金,一切都有junket(仲介)安排,可以先賭後付錢,逃避北京的外匯管制。雖然他們和普通遊客造訪同樣的酒店,可是博彩公司為他們準備了專門的入口、電梯、賭廳和客房。好像這間美高梅的VIP Lobby,大小只有旁邊酒店大堂的五分之一,出奇的安靜,空氣都是香的。地面、檯面、牆壁、拱廊,每一寸面積都被淡紫色大理石覆蓋,藍色的摩洛哥式吊燈更是添加了一層神秘氣氛。這顯然不是想像中暴發戶的口味,更像《一千零一夜》故事裡國王的後宮。一位禮貌、職業的澳門女士Cristina為記者開啟了VIP世界的大門,她說設計師的靈感來自葡萄牙皇室在辛特拉市的夏宮佩納。

這讓我想起在碼頭看到的澳門銀河廣告:「在這裡,你就是皇族。」雖然表達方式不同,但給貴賓的信號是一致的。我們走進一間寬敞的套房(別墅層已經客滿了),僅浴室就和香港酒店普通客房一樣大,餐桌上擺放著果籃、香檳和手寫的卡片歡迎某位元貴賓今晚到來。Cristina在床頭櫃旁按下按鈕,臥室窗簾慢慢展開,揭示外面的世界。正中是澳門半島以南的仔島,左邊望出去是香港的大嶼山和離島,右邊是珠海的橫琴。整整500年前,葡萄牙人區華利在我們眼簾下的某處靠岸,500年後,記者很好奇在這裡住一晚要多少錢?這個問題難住了Cristina。別墅或套房的價格不明很簡單,這裡的核心生意不是酒店,而是賭場(後來我逐漸學會用更為體面的「博彩」)。對揮金如土的VIP們來說,套房、別墅、香檳,就好像是普通人在茶餐廳裡喝的檸檬水一樣,店家送的。

我們去參觀了美高梅的貴賓廳(大多貴賓廳是由仲介營運的,謝絕參觀),大概是禮拜四下午4點的原因,服務人員多過客人,賭場內禁止拍照的規定依然有效。幾位賭客和外面大廳裡的客人一樣都在玩百家樂,除了一個像在拆炸彈一樣揭底牌的人特別緊張,其他玩家都面無表情。在一個包間裡,記者問荷官百家樂怎麼玩。問題剛出口,周圍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頓時意識到被貼上了異類的標籤。不過荷官還是禮貌地遞給我了一張介紹遊戲規則的卡片。開溜前,我注意到每個包間裡都有電動按摩椅,成功人士的執著明擺在那裡,玩牌到了腰酸背痛也不肯罷休。

今年31歲的李國強就在一家junket營運的貴賓廳裡當招待,他告訴記者一個月前他在賭廳裡看見了郭美美。我們見面的地點是澳門黑沙環一個叫永寧廣場的街心花園,周圍是居民樓、工業大廈、行人和商舖,沒值得遊客光顧的奢侈品店。晚上8點,年輕人在這裡籃球場打球,老人們坐在長椅上乘涼。這是我在澳門第一次看到平常人的生活。80年代香港的製造業遷移到澳門的時候,這裡是大陸的新移民的社區,李國強全家也是那個年代從福建移民來這裡的,黑沙環20年都沒有什麼大變化。他選擇在這裡見面還有一層用意。成立於三年前的「澳門青年動力」每年參與澳門5.1遊行的集合點都在這裡。這個只有40來個會員的社團關心年輕人的住房、教育和就業問題,李國強是幹事長。

我不明白,1.8%的失業率,創紀錄的賭場收入,對於一個在賭場打工的年輕人來說,難道不是最好的時代嗎?「從經濟上講,是的。」在澳葡時代長大、歷史系畢業的李國強,畢業論文寫的是明代日本侵華歷史,骨子裡有中國文人憂國憂民的意識。「澳門八成的收入來自賭博,其中九成來自大陸,去年大陸『保八』都有困難,在加上大陸人口的老齡化⋯⋯,」李國強的業餘經濟研究讓他對澳門賭業的未來不樂觀,在他看來中國經濟減速帶來的災難也許二到五年之內就會出現。我說回歸後澳門的治安好了很多。他承認這一點,但他認為這是因為黑幫在VIP賭廳中有經濟利益,「如果經濟不好,VIP收入下降,你說這些人會去做什麼呢? 李國強一共兄妹四人,其中三個在賭場或相關酒店工作,有一個哥哥做物流—「所以他的工資最低」。李國強說:「雖然澳門人均GDP很高,但是工資中位數只有1萬5000澳幣左右,一些家長認為讀書沒有用,因為做荷官每月也能掙1萬6000。」澳門其他產業需要的技能,在賭場一枝獨秀的前提下無法發展,反而萎縮。但是李國強不認為自己在賭場做事有違立場。「我就是掙錢,八小時之內什麼都不想,很低調。」幸運的他去年從家人那裡籌到首付,280萬澳幣買下一套婚房,他說此時已近值500萬了。我恭喜他賺了一筆,可是好像受到侮辱一樣,辯解說「不是好!我是自住,我擔心其他同齡人買不起房。」

和越來越關注政治的香港年輕人不同,李國強的同齡人絕大多數不關心時政,賭場的同事都不知道他還有另外一個社會身份。在他看來,澳門的經濟的發展不可持續,沒有惠及百姓,為了改善民生,必須從政治開始。李國強告訴我,他和另外兩位澳門青年動力的同事會在今年9月的立法會選舉中競選議員。

李國強希望進入的澳門立法會算不上是一個民主決策機構。29位議員只有12名由只有一個選區的澳門市民直接選舉產生,7名議員由特首一人任命,其餘10名由類似香港功能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