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中的基層官員

“總不能因為吃一頓飯,就把他免職吧?!”1月21日,面對越來越詳細的“八項規定”,中部某鎮黨委書記王民掂量著最嚴厲的結果。

在此前後近一個小時裏,王民接了兩個飯局的電話,還有數位下屬過來請示晚上接待的安排。他一一推辭了。

同一天,數千裏外的海南省瓊中縣,該縣財政局被海南省紀委專項檢查組查出,三頓飯吃掉了1.5萬元。7天之後,該局長被免職。

用《人民日報》的話說,“未來一段時間將是中國官員們的‘高危期’,不僅腐敗將遭遇‘嚴打’,道德失范行為也會對官員前途造成越來越嚴重的後果……不合格的官員將被淘汰,做不到與時俱進的官員也將出局。”

也有官員在網絡上吐槽,稱“瘋子才想吃公宴”,“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老婆分床睡”。

一邊是沉澱多年的官場飯局文化、圈子文化、權力結構,一邊是越來越差的身體、越來越嚴的規章;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堅壁,基層官員掙扎在夾縫之中。沒有治本之策,他們只能繼續遊走在飯局的漩渦中,五味雜陳。

矛盾的統一體

王民2010年從縣直部門調任鎮黨委書記。該鎮是縣裏的工業大鎮。從部門領導到一鎮主官,高升的王民,在談及接待的語境下,仍不禁自嘲一下自己“眼皮淺”,看得不長遠。

“‘八項規定’中的鮮花、紅地毯等,鄉鎮沒有或者很少用,最多的就是接待。”可對於酒量本來就不大的他來說,接待、應酬、飯局是一個不小負擔。

“我現在的血壓,就是到鄉鎮之後升上去的。夏天還好,冬天兩場酒一喝,血壓就直往上躥。”王民稱。

這樣的例子在基層不少。且不論最近爆出來的內蒙古某縣官員一天早上吃四頓早餐,晚上泡八次澡,此類比較極端的案例,每一位基層官員,對於應酬、飯局都有自己的“一肚子苦水”。

“其實我們陪得也很惱火,有的領導喜歡喝酒,你要是沒陪到位,他不高興;有的領導不喝酒,但是我們總得表達感情啊,還是要敬幾杯。”一位鄉鎮幹部說,“這種應酬酒哪個想天天喝嘛。”

“沒想到副鄉長就是個酒囊飯袋,陪吃陪喝比工作還累……酒桌上要硬著頭皮搶著喝,替了書記替鄉長,酒一個勁兒地往肚子裏灌,宴席結束還要送人。一天下來筋疲力盡,肚子裏除了酒精沒有別的,實在受不了。”山東某鎮副鎮長由於飲酒過度腸胃出了問題,躺在病床上甚是懊惱。

據相關媒體調查,73.4%的人都感歎自己患上了“飯局焦慮症”。通常遇到飯局,能推則推,能躲則躲。僅有9%的人,對飯局有興趣,只要有人請,就積極去參加。

焦慮之外,還有對現實的順應。

基層官員說,“總會有幾場推脫不掉的飯局。”王民當天推掉、躲過了大部分的接待,但當晚還是有兩場飯局等著他。

廈門大學教授易中天在《閒話中國人》一書中劈頭就來這麼一句:“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吃飯吃出來的,西方文化是做愛做出來的。”不確定這個說法是否經得起考究與驗證,但如此生動的表述卻蘊涵了大學問:吃,對中國人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

這還只是面子的原因,更有裏子的原因。

“上面來的都是領導,更不要說他們手裏面有資源。不僅我們鄉鎮,下面的各村也都要向上面爭取資金。”所以,王民稱,飯有時候不得不吃,“請人吃飯才能多爭取點資源、多搞點錢。”

當地一方勢力,我們很多工作還得依靠他們。”一位鄉鎮幹部告訴《決策》。

如此,鄉鎮在頭痛與順應之中,就被推到接待的最前沿,也形成了眾多尷尬的場景:一邊推杯換盞、賓主盡歡,一邊談著接待之痛、發著滿腹牢騷。

而在“四菜一湯”清規的壓力下,鄉鎮的飯局從品種繁多的土菜變成了四個火鍋,更有甚者“四菜”變成了“四個大盤,可每個盤中都放有數個小盤。”

變形的“四菜一湯”,與其說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投機取巧,不如說是基層官員,面對飯局矛盾心態的現實寫照。

被改變的性格

基層飯局,主賓盡可以在期待與頭痛中尋著各自的心理平衡,此外的陪客呢?

“上面來人了,分管領導肯定要出席,黨政一把手是否需要出席,得看安排。這是飯局兩個主要角色,此外還需要陪客——與來人熟悉的鄉鎮相關辦公室人員,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有幾位在飯局中活躍的人。”某鎮黨政辦副主任王偉昆告訴《決策》,這個角色一般非黨政辦主任莫屬。

在他看來,黨政辦主任是鄉鎮大部分接待中重要的“陪客”,“如果主任或副主任去敬酒,書記一介紹說‘這是我們黨政辦主任’,來人會多喝一點。如果介紹說是黨政辦秘書,來人可能就沾一下嘴唇。分量不一樣。”

此外,一個飯局就是一個臨時的圈子,一個臨時的溝通和交際平臺——有些事確實在辦公室或會議室談不開,餐桌就成了溝通和交際平臺,這個時候,點菜就成了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多少人點多少菜,一兩道好菜壓陣,再配幾道菜肴,不太奢華不太寒酸。

而這個平臺的搭建者也是黨政辦主任,需要他們“掌握好整個飯局的節奏,什麼時候細水長流,什麼時候高潮迭起,有時還得領會領導的意圖。”王偉昆稱。

也正因如此,在飯局中,黨政辦主任絕不輕鬆,感受也另有滋味。

2010年,王偉昆從省城進入鄉鎮黨政辦工作,堅持了一年沒有喝酒。“本來黨政辦工作就繁忙,一天工作下來還得應酬接待,長了都吃不消。而且剛去的時候,很多人都不認識,一上酒桌就感覺很無聊。”

但一年後,王偉昆升任黨政辦副主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去”。如今,在飯局中,他已經有“相對輕鬆一些了”的感覺。

從不適應,到“硬著頭皮”,再到“相對輕鬆”,王偉昆用了兩年完成轉變。

與王偉昆經歷相似的是另一位鄉鎮黨政辦主任秦玉。

2009年底,秦玉調任鎮黨政辦副主任,安排第一場飯局時的惶恐心理,讓她在談及此事時,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

雖然當時接待的只是縣裏的領導,但在她看來,已經是“大領導”了。“好緊張,不知道怎麼站,也不知道怎麼坐。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不規範。”

負責提前安排飯菜的秦玉,“既不知道該上什麼酒,也不知道點的菜是否合領導的口味。”為此,當晚她一口飯也沒有吃,“就是觀察領導是否滿意,是否有其他需要”,整個心思都在飯局上面。

此後,秦玉養成了在接待時不吃飯或少吃飯的習慣,“我比服務員更專注一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別人身上。一年內我體重輕了13斤。”

一年後,秦玉才慢慢適應過來。

雖然再回顧這段經歷,秦玉唏噓一笑,稱“哎,現在我覺得不需要那樣。現在就比較輕鬆了,有些東西,搞不搞得好,別人並不會太在意,也不會太計較。”

但她還是明顯感覺了自己身上的變化,“把我變過來了,我感覺到是對我性格的一種改變。”

困局何解

基層飯局已經成為一種慣性,在其中的基層官員,少有不被其改變者。2012年底,中共中央的“八項規定”以及“四菜一湯”的清規,試圖扭轉這種慣性。

2013年1月21日,海南省瓊中縣財政局公款消費剛被媒體暴露。28日,該財政局局長王群成為因公款接待而被免職的第一個人。

而1月2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也發出通知指出,各地區各部門要充分認識狠刹浪費之風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採取有力措施。各級領導幹部,都要率先垂範,嚴格執行公務接待制度,嚴格落實各項節約措施,堅決杜絕公款浪費現象。

“公款吃喝入罪”之聲再起。

2009年,岱山縣高亭鎮中心衛生院院長傅平洪侵吞單位公款44萬餘元,其中有32萬餘元用於支付個人餐費等開支,而被浙江舟山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1年。一時輿論譁然,叫好之聲迭起,認為這是一個罕見的將公款吃喝定為貪污罪的案例。

雖然浙江舟山法院立即出面解釋稱,“公款吃喝並不是法院認定貪污罪的原因,只是被告人交代的其所貪污贓款的去向,不影響定罪量刑。”但“公款吃喝領刑”、“公款吃喝按貪污罪重判”、“公款吃喝入罪”之聲四起,一如現在。

那麼,如果公款吃喝真的入罪呢?

“單兵突進的話,最尷尬的還是基層官員。”一位基層官員告訴《決策》。他提醒記者,在瓊中縣財政局的案例中,只見接待者,未見被接待者。如果公款吃喝入罪,那麼在基層官員在面對飯局時,除了矛盾之外,還會新增害怕。

害怕是因為處罰雖然加碼,但飯局存在的環境、基礎沒有改變。正如西部一位市委秘書長稱。“大量事實證明,哪個地方的接待工作做得好,其對外開放、利用外資的成功率就高,上級的瞭解就更深入,獲得支持的力度就更大,經濟發展也就較快。”

王民雖然不勝酒局,但掂量完最嚴厲的結果後,還是建議“慢慢來,不能一刀切”,在新規面前“有些人自覺,有些人不自覺,需要有一個慢慢影響的過程,有一個過渡。”(應受訪對象要求,本文提及姓名均為化名)

飯局歷史學

中國古代最著名的飯局,莫過於兩千餘年前的那場“鴻門宴”,但觥籌交錯背後暗藏的玄機、殺機卻未必是中國飯局傳統的常態。孟嘗君廣招門客,對於那些投奔自己而來的俠士,無論貴賤都與自己吃一樣的饌品。而戰國四君子,門下籠絡了食客三千,每日都會有大大小小的飯局開張——中國最早的圈子文化,就這樣誕生在夜夜笙歌不絕的飯局之中。

飯局政治學

宋太祖在公元961年,安排酒宴,召集禁軍將領石守信、王審琦等飲酒,叫他們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從而以飯局為契機,輕鬆解除了重臣的兵權。

飯局社會學

香港大食客蔡瀾先生,在“吃的講義”裏說,吃的文化,是交朋友最好的武器,你和寧波人談起糊、黃泥螺、臭冬瓜,他們大為興奮。你和海外的香港人講到雲吞面,他們一定知道哪一檔最好吃。

飯局文化學

在《禮記•禮運》裏有這麼一說,“夫禮之初,始諸飲食”,說的就是禮儀制度和風俗習慣始於飲食活動之源。金庸武俠小說出了菜譜,紅樓也出了菜譜,幾時能將袁枚《隨園詩話》裏隱藏的食譜也發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