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生蔡博藝:在臺灣參加競選的日子

只有說到好吃的和五月天,蔡博藝才有少女的笑聲,更多的時候,她的嚴肅給人距離感。這個22歲的浙江女孩,在臺灣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讀大四,她是第一位在臺灣競選學生會會長的大陸學生。

10月29日,她站在淡江大學的校園裏,競選宣傳牌舉在胸前,一遍遍說著競選政見,路過的學生,並沒有從她不標準的臺灣腔中聽出什麼不妥,也沒有人為她停留。更沒有人留意到,這個大陸姑娘,正輕輕翻動著臺灣校園選舉的歷史。

“陸生”成了敏感詞

10月29日,是蔡博藝競選淡江大學學生會會長的政見發佈會,但幾乎沒有同學為她駐足。“那是一個不好的時間,一個不好的地點,大家都趕著去吃飯。” 11月5日票選揭曉,最終,僅有691位同學投票,有效票數653票,投票率只有2.4%,學生會代理會長莊棋誠繼續代理學生會會長。

落選,在她意料之中。

此時,一直積極融入臺灣社會的蔡博藝,終於感到陸生身份的尷尬,“如果我是臺灣人,就不會有這麼多波瀾。”

對蔡博藝來說,競選學生會會長是一場偶然。當她在社團同學的掌聲中走上選台時,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更沒有想到此舉攪動了整個臺灣媒體。蔡博藝所在的社團叫“五虎崗社”,這是淡江大學唯一一個異議性社團,更多的時候,他們討論、參與社會議題。但在幾次校園民主運動中,他們發現學生會忽視學生權利,於是決心重塑學生自治。

5月底,推舉會長候選人時,社長鐘孟軒很快提名蔡博藝,“因為她有熱情有頭腦,也有知名度。”鐘孟軒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早在大一時,蔡博藝已經出版一本書《我在臺灣,我正青春》,在兩岸分別出版。她的臺灣同學也主動找到她說:“你好厲害。”

隨後,兩位候選副會長相繼產生,一位是臺灣學生張國軒,另一位則是陸生姚遠鳴。當時,沒有人對蔡博藝和姚遠鳴的身份提出任何異議,也沒有人想到蔡博藝是第一位在臺灣競選學生會會長的陸生。

這個競選團隊共有11人,其中有兩個陸生,一個香港學生。兩個月內,他們確定了分工,擬定競選政見和口號。備選時間一晃而過。8月1日,蔡博藝將競選材料提交給由校學生組成的“中央選舉委員會”(下簡稱:選委會),便放心地離開臺灣,回家享受她大學時期最後一個暑假。

平靜的暑假僅僅持續了一周。8月8日,正當她在家中百無聊賴時,突然在臉書上發現,選委會公佈的候選名單上,她和姚遠鳴的名字下都多了一面五星紅旗。學生會代理會長莊棋誠表示,“標注國旗,只是充分公開候選人信息,保證同學的知情權。”

而這足以讓臺灣媒體嗅到政治訊號,他們開始不斷找蔡博藝,問題的核心只有一個:“陸生有沒有資格參選臺灣學生會會長?”有學籍便可參選,學校早已講明。“我當時很傻眼。”蔡博藝依然有些憤憤不平。但當她和父母說起此事,他們卻覺得這“很無聊”。

蔡博藝的臉書被臺灣的網民洗版,“你要選怎麼不回大陸選?”面對這樣情緒化的提問,蔡博藝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我在這裏念書,當然在這裏選。”臉書上出現了名為“無限期反對陸生蔡博藝參選”的專頁,專頁的頭像是一個紅色的叉,打在蔡博藝的臉上。還有人給她送來兩副挽聯,上面重重寫著:“痛失英楷”。蔡博藝回憶起來卻很平靜,只是帶著臺灣腔說:“他們好幼稚哦。”

由於臺灣對陸生的“三限六不”政策,2014年之前,只有私立大學可以招收大陸本科生。據陸生聯招會的資料顯示,淡江大學在校陸生260人,僅次於陸生人數最多的銘傳大學。淡江大學共有27487位在校生,陸生不到百分之一。“他們可以做臺灣的學生會會長嗎?”“他們是不是大陸的統戰棋子?”這樣的疑問在臉書上比比皆是。

8月9日(國旗事件第二天),鐘孟軒哽咽著在臉書上寫下很多字,他為蔡博藝辯駁:“她都比我們更愛臺灣,我不懂你們有什麼資格污蔑她。”他不明白全台2300萬人,為什麼害怕6254個陸生。但學生會代理會長莊棋誠卻稱,如此軒然大波“完全是因為蔡博藝、鐘孟軒惡意炒作,博取同情。”

其他學校的陸生見蔡博藝此狀,也覺得心寒。餘澤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蔡博藝很勇敢,有些臺灣人對陸生的看法很過分,但我們無能為力。”他是臺灣中國文化大學陸生聯誼會會長,亦是首批赴台求學的陸生之一。

不過,蔡博藝始終認為自己不會當選。“選委會掌握大量人脈,甚至可以決定這場競爭的細節。”在她看來,這場選舉並不公平。莊棋誠承認選制確有不足,但並未刻意針對蔡博藝。不過,國旗事件後,選委會又提出新選案:候選人不但要得到最高票,而且得票數必須超過15%。蔡博藝迅速指出,新規程序不合法。9月15日,選委會召開記者會,以“法規爭議”為由,宣佈推遲選舉。

蔡博藝和團隊同學試圖拉住迅速離場的選委會成員,拉扯中對方叫來警察,她流著眼淚,摔倒在地。“推遲選舉意味著之前的準備白費了。”她的競選團隊已經為此花費了一萬台幣(約1973元人民幣)。莊棋誠則表示:“選舉引用的法規確有瑕疵,為保證公信力,才決定暫停選舉,並未針對某人。”

蔡博藝很困惑,她似乎已不是在與其他候選人競爭,而是和選舉主辦方糾纏不清。選委會甚至找到餘澤霖,希望他不要公開支持蔡博藝,餘澤霖反問:“你們已經這樣攻擊她,還想要做什麼?這樣抹黑她有意義嗎?”

10月16日,一直堅持“學生事務,自行解決”的淡江大學,終於介入其中。新選委會成立,選舉重開。但此時,另外兩位候選人卻決定棄選,陶子璿堅稱蔡博藝“不具備參選資格”,謝志健則表示“不願捲入輿論的漩渦。”

本是三人的競選,最後只剩蔡博藝一個。為保中立,選委會不再宣傳投票日,更不像以往一樣送麵包、送飲料,吸引學生投票。蔡博藝決定隻身繼續,她依靠11人的競選團隊,號召全校兩萬多位同學投票,以期獲得15%的投票率。

一向對選舉冷感的同學們,對這場負面消息迭出的選戰更加排斥,他們開始認為蔡博藝“愛上新聞”“破壞校譽”。

“選舉到最後是爛尾的。”蔡博藝有些失望。

“你們好像不都是我想的那樣”

2011年被臺灣稱為“陸生元年”。

三年前,蔡博藝拖著兩個行李箱,隻身來到淡江大學,成為第一屆去臺灣讀本科的928名大陸學生之一。“來這裏讀書,只是因為喜歡五月天。”蔡博藝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臺灣共有164所大學,隨著人口逐漸老齡化,2008年更曾經達到百分之百的升學率。當時有臺灣專家預測10年內,將有三分之一的臺灣大學因生源不足倒閉,私立學校首當其衝。

在這種背景下,招收陸生成為臺灣私立學校的“最後一根稻草”。“開放陸生就學”作為馬英九競選“總統”時提出的施政理念,最終在2011年實施。而今年5月,臺灣49所公立大學也首次面向陸生招生。

在臺灣媒體的渲染下,陸生是“需要小心的間諜”,是“大陸對台的統戰”。在這種誤會中作自我介紹,讓她有些不安。“浙江”從一堆臺灣本土地名中跳脫出來,好奇的目光投向她,愚蠢的問題拋給她:“大陸有沒有超過10層的樓?”“你們的課是不是全在洗腦?”

臺灣學生的偏見,出乎她的意料。她指責媒體:“臺灣媒體愧對他們享受的新聞自由。他們描述的大陸人不是土豪,就是極度貧窮,非常片面。”而此前,蔡博藝對臺灣的瞭解也僅僅停留在鄭成功、《馬關條約》和1949年的國民黨。

大一這年,臺灣的風景和歷史在她眼前不斷展開,她漸漸明白了本地人的心情。現在,她回復臉書遠比微信快,原本稍嫌生硬的普通話,也漸漸有了這座海島柔軟的尾音,她卻認為自己“還是有家鄉口音”,普通話在這裏成了一種毫無吸引力的方言。只是,當同學再稱她是“中國人”時,她已不再反問:“難道你不是嗎?”

“她已經不算陸生了。”餘澤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雖然兩岸學生並不會刻意避開彼此,但陸生一般有自己的圈子,不少人僅限於此,更不會找臺灣人戀愛。但22歲的蔡博藝正和一位30歲的臺灣人談著戀愛。

鐘孟軒曾經見到大陸人就罵“四二六”(諧音“死阿陸”),直到他認識蔡博藝。相識幾個月後,他突然對蔡博藝坦白了之前的偏見,“我不應該隨便給別人貼標簽,‘中國人’好像不都是原來我想的那樣。”蔡博藝當場就紅了眼圈,這讓這位臺灣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她比大多數臺灣人更關心臺灣。”鐘孟軒這樣評價她。2012年,反媒體壟斷大遊行是蔡博藝第一次參加的臺灣社會運動。“很多人徹夜守在‘行政院’門口,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很好奇。”之後,反核運動、同志遊行,幾乎臺灣大大小小的社會運動,她都沒有錯過。

而更多的陸生對臺灣社會運動甚至有些冷感,他們更看重成績和前途。他們在意自己的“大陸味”,一言一行小心翼翼。他們更克制自己的觀點,盡力避免和臺灣學生正面交鋒,在這個自由社會裏,陸生有時過得並不自由。

但蔡博藝從不諱言,無論批評臺灣,還是抨擊大陸。但這也讓蔡博藝覺得自己“裏外不是人”。她苦笑了一下說:“在天涯社區看大陸人罵臺灣,就像在臉書上看臺灣人罵大陸一樣難過。”

四年前她對民主的認知只是投票

3月18日晚,當200多名學生沖入“立法院”時,蔡博藝就在門外,她見到上萬臺灣民眾擋住警察。就連那些學生也沒有想到,“他們原本以為自己很快就會被抬出來,根本沒有想到外面的人多到可以擋住警察。”

但她很快就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事件持續的23天裏,蔡博藝有空就會去現場看一看。“我是學新聞的,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不去?”蔡博藝看到有些“逢中必反”的臺灣人舉著歧視性的標語,也看到有些大陸人對臺灣高高在上的心態,這都讓蔡博藝很不舒服。

對太陽花事件,蔡博藝並不願意多談看法,因為事件太過複雜,社運者內部也有很多分歧,而她“還沒有沉澱過”。

但她坦承,備受詬病的社運問題,在太陽花事件中一覽無餘。“臺灣已有很多社運觀光客,也有不少社運最後變成了嘉年華。太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