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範穩的第二次“抗戰”

范穩 作家,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近十年創作主要以反映西藏歷史、文化、宗教及民族融合為主,曾在藏區掛職體驗生活,已有7部關於西藏題材的作品出版。“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在國內文壇贏得較高反響和評價。2014年10月出版《吾血吾土》。

松山遠征軍紀念陵園

寫作本書時,範穩在西南地區採訪了多位遠征軍老兵。

“黑洞——質量大到沒有邊時,時間就被吞噬了,連光都會被它捕捉到,無法從其空間裏逃避……”,接受勞動改造時聽到這段話,趙廣陵似懂非懂。對方解釋說:“我們就是陷進黑洞裏的光啊。”他才豁然明白。

趙廣陵是範穩新作《吾血吾土》中的主人公,黑洞不僅象徵他所經歷的勞動改造或者政治運動,更反映戰後老兵的生存困境。範穩稱之為第二次“抗戰”,作為一名作家,他以寫作對抗扭曲和遺忘。

小說述評

打開歷史的“暗屜”,還原真相

為了寫作《吾血吾土》,范穩走訪雲南、四川、貴州三省抗戰老兵。

抗戰之後,仍然經歷著人生的第二次“抗戰”。“歷次政治運動他們都是‘老運動員’,他們的歷史復述出來,就是一部‘交代史’。當然,在我今天看來,這其實也是向歷史交代。”範穩說。

借助這些“交代”,歷史如拼圖般被銜接起來,這正是歷史的吊詭之處。《吾血吾土》中,趙廣陵被迫通過一次次“交代”,把自己西南聯大求學的經歷、參加抗戰、加入遠征軍等往事,一點點擠出。

加上“交代材料”和“附件”,又以“卷宗”的形式來組織結構,這部小說像是一本檔案。“文革”結束前,檔案發揮著“判決書”的作用,既通曉過去,又能瞬間改變一個人的未來,手起刀落於轉眼之間。

“在新政權裏,你所經歷的血雨腥風,你所沐浴的人間真愛,你所接受的儒家倫理,唐詩宋詞,都裝在一個一尺見方的檔案袋裏了。那裏面既裝著你的過去,也決定了你的未來。”這是經過思想改造之後,趙廣陵“痛徹肺腑地”弄明白的一個問題。

頗有意味的是,趙廣陵被要求為省公安廳打造檔案櫃;櫃中藏有暗屜,隱秘而保險,對於設計,他有點得意。在範穩看來,自己的寫作正是打開歷史的“暗屜”,還原真相。

最欣賞“上馬殺賊下馬寫詩”

書中,趙廣陵在西南聯大求學,是聞一多的學生、穆旦的學弟。范穩對知識分子多有著墨:“西南聯大那一批大師巨匠,當時堪稱中華文化的精英,他們教育薰陶下的學子,一定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的。聞一多對學生的鼓勵是不僅要參加抗戰,還要用人文思想改造國民黨軍隊。”

其中,穆旦的經歷最具代表性。他參加過遠征軍,在野人山九死一生,其名詩《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便是那一段經歷的真實寫照。“書劍相逢、劍膽琴心,上馬殺賊,下馬寫詩,這是我所欣賞的青年知識分子。”范穩認為,知識分子投筆從戎,為家國出生入死,“代表了那一代人的熱血和激情”。

同時,儘管有日機轟炸,教授們堅持授課,學生們發奮苦讀,“中華文化在戰火紛飛中薪火相傳,弦歌不絕”。日後,大批學生成為國家建設之棟樑。“這就是文化堅守的功勞。”範穩說。

如今,這一種堅守日漸稀薄,但仍有秉承,“可能有些人做得轟轟烈烈,更多的人做得默默無聞,卻癡心不改。這是一種文化傳承,更是一種民族傳統”。或許,這是文化意義上的第二次“抗戰”。

對話範穩

中日老兵的第二次“抗戰”

新京報:你提到第二次“抗戰”,倖存的抗戰老兵,面對人生命運之戰,卻幾乎都告失敗。你采寫他們,加入這第二次“抗戰”,動力來自哪里?

範穩:實際上,最觸動我內心或者說驅使我的寫作動力的,就是他們不得不打的第二次“抗戰”。2011年開始,我進入這個題材的採訪時,老兵們大多90歲以上了,最高齡的達113歲。他們人生的青年時期為國效力抵禦外侮,壯年時期勞動改造,到獲得平反回歸做人的身份時,都已到花甲之年,不論他們是一個當年的壯丁兵,還是一個投筆從戎的青年知識分子,一生幾乎都廢了。他們是世界反法西斯陣營中最不尋常的一群二戰老兵。我認為他們的戰爭遠沒有在戰勝了日本侵略者而結束,他們一直在為生存下去而戰鬥。

我相信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面對這樣的抗戰老兵,都會大動惻隱之心,都會奉獻愛心,給予他們些微的溫暖,以彌補一個國家對他們的虧欠。我還希望更多的人讀到這部書後,在認識歷史真相的同時,給予身邊的抗戰老兵更多的關愛。他們的人數已經越來越少了,我們能夠補償他們的,實在是太有限。

新京報:據你的瞭解,日本老兵是否也面對類似的問題?

範穩:根據我掌握的資料,日軍老兵在戰後回到日本後,也不受待見。但這跟我們當時政治環境下的老兵所遭遇的命運完全不一樣。他們大多是因為作為一個戰敗者、戰俘而無顏面對家人和社會。日本是個軍國主義國家,這種武士道文化戰後仍然大有市場。尤其是在上世紀70年代以後,日本經濟復蘇騰飛,日本人開始重新用傲慢的眼光打量世界了,他們的老兵也紛紛從各自隱匿的角落跑了出來,出版戰爭回憶錄,撰寫聯隊戰史,探訪舊日戰場,到處為戰死的士兵建慰靈塔和樹碑立傳。

比如在緬甸,日本老兵在舊戰場上花鉅資建了很多慰靈塔和寺廟,連戰死的馬匹都有紀念碑;緬甸交警用的口哨,都是他們捐助的,但是那些口哨裏面的小滾珠上都刻有一個個戰死士兵的名字,警察一吹哨子,就是在為他們招魂。他們也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開放後,組團回到滇西戰場,一度還試圖挖回陣亡日軍士兵的骨骸。還開出價格,挖到一副完整骨骸,給一台東芝大彩電等等,所幸我們沒有上他們的當。這就是日軍老兵的第二次“抵抗”,儘管他們是可恥的失敗者,但他們從沒有忘記。

( 吳亞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