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疆到南方 ——一個90後維吾爾族青年的感受樣本

在我看來,針對“根治恐怖主義”的對策當中,抓緊教育是重要環節之一。

我曾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我從南疆到南方的感觸:“南方和南方在我交錯,/ 並向空間、遠方蔓延。/於是,我的靈魂無比沉重。我/ 怎麼也飛不起來,南方的空氣太潮濕,/鐵做的翅膀容易生銹。// 在外邊一直下雨著。我開始讀書。/戴在手腕的手錶突然映入眼簾,破壞了/ 我的安寧。閃閃發光的秒針/ 在我的心中轉動,把我的思想攪拌;/ 那道閃光,沿著我的血管向全身/傳播,穿透一切骨骼,最終/ 停留在心的深處。然後,我合上書本,/ 打開南方的第一頁:空白。/而在外邊一直下雨著。”這首詩中,一個南方指我出生地南疆——我出生在位於新疆南部的和田地區的一個鄉村——而另一個南方指現在所在的華東。

我的感觸之所以如此沉重,是因為六年來,我從和田到北京、再從北京到江蘇,一直在對自己的身份、民族和現代文明進行著思考。

我出生在新疆和田的一個鄉村,家離地區中心有180多公里。我家所在的綠洲直到前幾年仍不與其他綠洲接壤,三邊與塔克拉瑪幹沙漠相連,一邊是戈壁,向遠方就是荒涼的大山了。這使生活在這裏維吾爾族人形成了獨特的性格:老實、厚道、熱情、好客、天真、勤勞、狹隘、保守。他們與世無爭也不思進取。我小的時候,很少有人外出打工。除了農忙時在地裏幹活,其他時間基本上無所事事。那時候宗教氣氛也不像現在那麼濃厚。進入21世紀以後,市場經濟之風、現代化之風也吹到了我的故鄉,人們開始慌張起來。2004、2005年左右第一次出現了大量打工人群,他們到阿克蘇摘棉花,到北疆摘西紅柿。隨著交通和通訊技術的發展以及電視機的普及,這座孤島開始與外界接軌,於是他們發現自己處於發展的邊緣。由於文化水平的低下,很多人對這種社會現實感到絕望,這個絕望從這幾個方面可以看出:第一,當地人對教育的冷漠;第二,每次回家都能發現,人們更加保守。在發展與保守、現代化與回歸傳統問題上,很多人搞得兩者互相對立,敵視發展與現代化。

2008年我在當地初中畢業。當時我們班有39名學生,9名學生參加了“內高班”考試,最終3個人考上,還有在當地上了高中幾人,其他近30名學生就回家了。回家的那些同學當中,絕大多數已經結婚生子。當年我們學校初中畢業的學生有600多名,升學的學生加起來也不到30名。可見當地升學率有多低。

為了提高農牧民的文化水平,讓每個人掌握一種技能,當地政府花費了大量人力財力,對初中畢業生採取強制措施,把他們送到職業學校,但效果不太理想。據我所知,這主要來自家長們的不支持、學生的學習熱情的低下。有些家長想盡一切辦法,未等孩子初中畢業,就讓自己的孩子從學校“解放出來”,讓他們去打工掙錢。現在大學畢業生就業是個難題,而那些只有初中文化水平,沒有一技之長的青年又何以談得上就業?在如此激烈的社會競爭當中,他們處於不利地位,很容易就會被淘汰。於是被逼無奈的他們敵視社會現實,極容易走上犯罪道路。查閱最近發生在新疆內外的暴恐事件實施者的相關資料,不難發現他們基本上都只有小學和初中文化水平。如果受過一定的高級教育,這些人還會這麼容易被洗腦,走上極端嗎?當暴力恐怖事件發生後,有些人寫文章,列舉解決所謂“民族問題”的方法以及根治恐怖主義的若干對策。在我看來,那些文章的作者缺乏實地考察。最重要的是,他們並未提出新疆教育缺失問題。那些處於發展邊緣的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維吾爾族年輕人,在就業等方面幾乎不佔優勢;如果他們想從事一些小生意或者自主創業,有限的市場空間就會排出他們;如果他們想回到農村種地,在人地矛盾已突出的農村,他們又很難過上好日子。這些左右為難的年輕人,就自然而然成了極端宗教思想在新疆傳播的目標。文化水平低下,分辨能力較差,年輕氣旺,一旦受到極端宗教思想的浸染,極容易地成為極端分子。在我看來,針對“根治恐怖主義”的對策當中,抓緊教育是重要環節之一。

我於2008年8月底來到北京潞河中學,開始四年的高中學習。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我們有機會和內地的漢族學生插班學習,可以零距離接觸、認識和理解漢族文化。這是理解彼此的最好方式。除了我所在的這所學校,其他大多數學校則單獨為新疆學生開班。儘管學校這樣做是為了提高新疆學生的學習成績,但從長遠看,是不明之舉。從新疆那麼遠的地方跑到內地來求學,卻沒有機會和本地的漢族同學零距離交流,還談何促進民族交流、促進民族團結?這些內高班學生從上高中到大學畢業,在內地生活和學習至少八年,當他們大學畢業回到新疆就業時,他們將會在兩個民族交流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我於2012年9月來到江蘇,開始了四年本科學習。我和同學相處得還不錯,同學、老師都叫我小麥。但有個事實:維吾爾族人信仰伊斯蘭教已經有一千多年了,伊斯蘭滲透到維吾爾族人精神的每個層面,融入到維吾爾族文化習俗的每一個角落,深刻影響著他們價值觀、道德觀、人生觀、歷史觀、世界觀,決定著他們的行為。維吾爾族人來到內地求學或者工作,遇到的最大困難是飲食。我們班同學聚會了兩次,我都沒去,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我不能吃他們所吃的。這種情況在內地的新疆學生當中再普通不過了。於是我們失去了和漢族同學增進感情的最佳機會。所以,儘管不是同一個專業、同一個學院,一個學校的新疆學生最終還是走到一起。新疆學生很少和漢族學生一起出去旅遊、逛街等。也就是說,新疆學生儘管身在漢族同學中間,但他們總是自我封閉在孤島上,處於邊緣上。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是由於語言障礙?是由於互不理解?還是其他原因?當恐怖事件發生後,我發現我的維吾爾族同學感到孤獨與無助,內心受到傷害。我最擔心的是,這種傷害轉化為民族仇恨,如果真的這樣,將比恐怖主義更可怕。

恐怖事件發生後,網上的一些偏激的辱駡實在讓人失望。既然慘案已經發生,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冷靜下來,理性思考問題,而不是直接將矛盾指向無辜的新疆人(維吾爾族人)。那些偏激的言論對緩和緊張的氣氛、妥善解決問題毫無作用。在各項工作,尤其是在預防恐怖主義的工作當中,新疆以及新疆的維吾爾人不應該被孤立、被邊緣化,有必要採取一些措施讓內地人更好地瞭解新疆及維吾爾族人。 ★

(麥麥提敏•阿蔔力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