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屠呦呦

她不是海歸,是本土學者;不是院士,是純粹的科學家;並非完人,而是低調的“直人”

科學研究冷靜理性,科學家卻各有各的性情。人們更願意用詩意的方式來描述女科學家和青蒿素的相遇:青萬一握,癡迷一生。

癡迷科學、執著不休,這固然是屠呦呦的性情之一,但她還有更多立面:她不是海歸,只是本土的、中國式的學者;不是院士,只是一個純粹的科學家;不是完人,只是一個耿直的知識女性。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屠呦呦的故鄉在浙江寧波。她是一個殷實之家的掌上明珠。早在1930年12月30日,當父親以《詩經》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蒿”為其取名時,便已註定了屠呦呦與青蒿的緣分。

10月6日,《環球人物》記者追尋屠呦呦的成長足跡來到寧波。這座城市傳統人文景點不少,有現存最早的私家藏書樓天一閣,有寧波府城隍廟””如今,又多了屠呦呦的舊居。

屠呦呦的舊居位於寧波市開明街26號,建于民國初年,為屠呦呦舅舅姚慶三(經濟學家,曾任香港甬港聯誼會會長)所有。據《鄞縣志》記載,開明街在宋元明清四朝,均是寧波人的活動中心,不少大戶人家都選擇在此砌起白牆黛瓦。這其中不乏當時便已名聲在外的“寧波幫”,他們主要經營的行業是藥材業和成衣業。說屠呦呦自幼熟悉中藥,並非誇張。

屠呦呦在3個哥哥之後出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因此備受寵愛。她的父親是一名銀行職員,但工作並不穩定,靠出租祖輩遺留的房產作為主要經濟來源。父親很重視教育,上世紀30年代末,屠呦呦到了該讀書的年紀,雖逢時局動蕩,依然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她5歲入幼兒園,其後進入“翰香學堂”讀小學。“翰香學堂”建於1906年,內設藏書樓一座,古今藏書達5000餘卷,是名副其實的“書香校園”,蔡元培、馬寅初等著名學者和社會名流先後來校講學,當時寧波便有“小學翰香,中學效實”的說法。

屠家樓頂有個擺滿各類古典醫書的小閣間,這裏是屠呦呦童年時的閱覽室:《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千金方》《四部醫典》《本草綱目》《溫熱論》《臨症指南醫案》……雖然因識字不多且讀得磕磕絆絆,但這裏是她醫學夢想萌發的溫床。

1945年,屠呦呦人讀寧波私立甬江女中初中。次年一場災難降臨,她不幸染上肺結核,被迫暫停了學業。那時得此病,能活下來實屬不易,經過兩年多的治療調理,她得以好轉並繼續學業。也就在這時,屠呦呦對醫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後,寧波的兩所中學一一效實中學和寧波中學一下子熱了起來,因為屠呦呦的高中生涯是在這兩所學校度過的。她在效實中學讀了高一、高二,後來轉學去了寧波中學讀高三。

《環球人物》記者在兩所中學瞭解到,讀書時的屠呦呦“長相清秀,戴眼鏡,梳麻花辮”;讀中學時,她“成績在中上游,並不拔尖”。效實中學至今還保留著屠呦呦高中的學籍冊和成績單,她當時的學號是A342。據學校一位老師說,當時屠呦呦的學習成績不是非常突出,成績單上有90多分的,也有60多分的。但屠呦呦那時就有個特點,只要她喜歡的事情,就會堅持下去,努力去做。

落選院士

1951年春,屠呦呦從寧波中學畢業,考入北京醫學院,選擇了一個在當時比較冷門的專業——生物藥學。她覺得這個專業可以接近具有悠久歷史的中醫藥領域,又符合自己的志趣和理想。北京大學醫學部醫學史專家張大慶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大學期間,屠呦呦學習非常勤奮,在大課上表現優異,後來在實習期間跟從生藥學家樓之岑學習,在專業課程中,她對植物化學、本草學和植物分類學有著極大的興趣。1955年,屠呦呦大學畢業,被分配到衛生部直屬的中醫研究院(現中醫科學院)工作.

當時正值中醫研究院初創期,條件艱苦,設備奇缺,實驗室連基本通風設施都沒有,“研究人員就戴個棉紗口罩,連如今的霧霾都防不了,更別提各種有毒物質了”。中醫科學院中藥研究所副所長朱曉新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一開始,屠呦呦從事的是中藥生藥和炮製研究。在實驗室工作之外,她還常常“一頭汗兩腿泥”地去野外採集樣本,先後解決了中藥半邊蓮及銀柴胡的品種混亂問題;結合歷代古籍和各省經驗,完成《中藥炮炙經驗集成》的主要編著工作。

1965年,屠呦呦轉而從事植物化學研究,這成為她能參加“523”任務的原因之一,也促使了她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神草”相遇。

“在做青蒿素研究的時候,屠呦呦真可以稱得上是堅韌不拔。”中醫科學院首席研究員薑廷良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沒有待過實驗室的人不會明白,成百上千次反復的嘗試有多麼枯燥、寂寞,沒有非凡的毅力,不可能戰勝那些失敗的恐懼和迷茫,不可能獲得真正的成果.”朱曉新說。

目前,85歲的屠呦呦已經看不了電腦,聽力和視力情況不佳,但仍活躍在科研和教學工作中,是中國中醫科學院中藥研究所終身研究員兼首席研究員,並擔任青蒿素研究開發中心主任。“很多媒體追問她在發現青蒿素後,是否從事其他項目,事實上屠老師自擔任青蒿素研究開發中心主任後,一直帶領團隊在做一些青蒿素的專項研究,因為瘧疾在中國並不是傳播廣泛的疾病,所以他們也會做相關適應症的拓展研究,試圖擴大青蒿素在我國的應用領域。”一位研究人員告訴記者。

由於沒有博士學位、留洋背景和院士頭銜,屠呦呦曾被媒體報道為“三無科學家”。她曾4次申報院士,但都沒有成功。外界普遍認為,這與青蒿素的發現多年來被強調是集體成果有關。“任何一個發現青蒿素的人想評院士,就會遭到參與項目的其他人反對。所以與青蒿素有關的科研人員都沒有評上院士。”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早在屠呦呦獲得科技部科技進步二等獎時,就有人專門到科技部投訴,認為屠呦呦“將成績獨占”,還加上了一條“罪名”,在引用別人論文的時候只寫前三個人,後面用“等”代替了,認為“這明顯是抹殺他人的勞動成果”。

“好在屠呦呦秉性堅強,對院士評選一事並無多言。近年修改的院士評選規則規定,年齡超過70歲的只能參加1次評選,她現在已經85歲,不會再參評。她雖然不是院士,但是作為一個純粹的科學家,她終其一生都奉獻給了青蒿素事業。”上述知情人士說。

“她是一位有個性的科學家”

屠呦呦的老同事李連達院士曾對媒體稱,屠呦呦“不善交際”,“比較直率,講真話,不會拍馬,比如在會議上、個別談話也好,她贊同的意見,馬上肯定;不贊同的話,就直言相諫,不管對方是老朋友還是領導”。薑廷良也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她這個人比較認真,也直爽,心裏怎麼想的嘴上就會怎麼說,為此也造成了大家對她的一些誤會。比如說在青蒿素的研究中,對雙氫青蒿素的評估,大家有一些不同意見,一般人會顧及人情和面子,表達得比較婉轉,但她就會直接說:‘你說得不對。’”

“其實很多科學家都是這樣,認准一件事就會特別堅持,不會輕易地改變自己的想法。”張大慶認為,屠呦呦是一位很有個性的科學家,這種耿直的性格也形成了她不噦嗦、做事果斷的風格,“我們之間的溝通往往非常簡單直接,有事說事,說完就了。”張大慶說。“她的耿直在工作上表現為極度的認真,有時候我問她一個數據,結果她第二天打電話給我,說她總算查到了原始出處,這才告訴我具體數據。”薑廷良說。

在生活中,她被同事們評價為“為人低調,而且是長期低調”。寧波市科技系統曾經拿到一張屠呦呦的名片,上面的內容很簡單:單位、姓名、職務、單位地址和電話。整張名片還有大片的空白。“每次效實中學在北京召開校友會,屠教授跟先生一起來,簽到、開會、聊天、聚餐,她從來沒有發過言,活動結束後,又與先生一起默默地走了。”效實中學北京校友會的會長陶瑜瑾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只有在談到科研工作的時候,她才會滔滔不絕,恨不得跟你說廠下午,但說到其他話題,她就很少發表看法。”

令陶瑜瑾印象深刻的是屠呦呦曾對他說過的一番話。“我是搞研究的,只想老老實實做學問,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把課題做好,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想別的。我這把年紀了,身體又不太好,從來沒有想過去國外,更沒想到要得什麼獎。”陶瑜瑾記得,那是在2011年,屠呦呦獲得拉斯克獎的那天晚上,一位元元元工程院院士給陶瑜瑾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報告喜訊,他立刻給屠呦呦打電話道喜。但是屠呦呦很平靜,誠懇地表達了謝意,並說了一上述這番話。

2012年,效實中學舉行百年校慶。陶瑜瑾勸屠呦呦回母校參加校慶,但屠呦呦身體不太好,陶瑜瑾便建議她寄本專著給校長以示心意。“她說,我也不認識校長,就寄給學校辦公室吧,第二天她就去郵局寄出了那本《青蒿及青蒿素類藥物》。”還有一次,陶瑜瑾向屠呦呦提議複印拉斯克獎以及其他獎項的獎狀給學校,屠呦呦一口拒絕了。“她當時說,我跟單位說好了,這些獎狀是我個人的也是公家的,不給任何其他單位複印,單位支持我的決定。”陶瑜瑾說。

獲得諾貝爾獎後,屠呦呦家中擠滿了趕來采訪的媒體和趕來祝賀的領導。“家鄉領導也想來看望屠呦呦,但是說了兩次都被她拒絕了。最終因為家鄉人的關系,屠呦呦見了他們一面,談了20分鐘。看得出她身體不好,十分疲倦,但還是堅持把家鄉的客人送到電梯口。有人說,她是不是拿了諾貝爾獎就瞧不起人了?家鄉人來了還三番四次拒絕?其實不是的。她一向直爽,我們以前想去看她,她都直接問,我們在電話裏多說一會不行嗎?這種性格,理解她的人自會理解。”陶瑜瑾說。

有一個美滿家庭

屠呦呦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丈夫李廷釗是其同學,初高中也在效實中學讀書,兩人的愛情曾是一段佳話。

屠呦呦的好友陳效中告訴媒體,早在高中時李廷釗便暗戀屠呦呦,但畢業後到蘇聯留學,回國到北京時,見曾經的暗戀對象還未結婚,就大膽表白了,兩人戀愛了。1963年,兩人結婚。李廷釗曾先後在寶鋼、北京的鋼鐵研究院工作,兩人婚後生了兩個女兒。

結婚後,屠呦呦一門心思放在科研工作上。陳效中說:“生活上,她是個特別粗線條的人,有一次,她的身份証找不到了,讓我幫忙找找,我打開她的箱子,發現裏面東西放得亂七八糟的,不像一般女生收拾得那麼利索。大家都笑話她。還有一次,我們幾個人來寧波開會,她因為還要出席一個重要會議,多留了一晚,第二天單獨坐火車回京。結果,停靠途中站點的時候,她下火車散步,竟然錯過開車時間被落下7。結婚之後,她家務事不太會做,買菜之類的事都要丈夫幫忙。”陶瑜瑾則告訴記者:“現在李老師在家,家裏的事都是李老師管,他是個很好的丈夫。”

李廷釗性格溫和、寬厚。每當有記者采訪屠呦呦時,他總是在一旁招呼幫忙,還會偶爾和等待采訪的記者談起自己的專業——冶金工程,但對于妻子的事情隻字不提。李廷釗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獲獎和我沒有關系,我不好講。”

“他們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張大慶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這麼多年,兩人在事業上各幹各的,但一直彼此支持。”1969年,屠呦呦加入“523”任務時,在寶鋼工作的李廷釗也同樣忙碌,“兩個人都要經常出差,那個時候大家都覺得幹革命工作,就該創、家為大家。”為了不影響工作,他們咬牙把不到4歲的大女兒送到別人家寄住,把尚在繈褓中的小女兒送回丁寧波老家。

長期的分離曾一度造成了親情的疏離。“大女兒接回來的時候都不願叫爸媽,小女兒更是前兩年才把戶口從寧波遷回北京。”李廷釗說。對於今天家中擺滿女兒和外孫女照片的屠呦呦而言,當年的她別無選擇。“這其實是那個年代科研工作者的一種常態。”張大慶說,“幸好她的兩個女兒都很出色,大女兒目前在英國劍橋大學做行政教務工作,小女兒很活潑,現在北京工作。”

(王肖瀟 李鷺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