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研製核潛艇的秘聞

中國潛艇核動力的研製,1958年秋立項,到1970年8月陸上模式堆建成達到滿功率為止,歷經十二年。1970年核潛艇下水,1974年8月交付海軍服役。從此,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五個有能力自主研製、擁有核潛艇的國家。

祖國西南某地一片丘陵峽谷,就是我國第一艘核潛艇所用原子反應堆的第一個試驗地。

搞原子反應堆核動力試驗,就是搞陸上原子模式堆。它的任務,主要就是為核潛艇原子動力堆的試驗和類比服務的,即先在陸地,按照核潛艇在海上的航行狀況做模擬實驗,當它完成陸上模擬、定型之後,核反應爐就可以一模一樣地加以複製,裝在潛艇上。

1965年夏,在二機部部長劉傑、副部長錢三強為核動力研究所選定的三線基地上,時任核動力研究所所長周聖洋、政委蘇平同志決定,由彭士祿、趙仁愷帶領我國第一座陸上模式堆設計隊,開始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中開闢建設我國核動力的試驗基地和陸上模式堆,在近三年多的奮鬥中,建立了一個大慶式的試驗基地。

1969年初秋,彭士祿帶領著北京的隊伍開進了這片峽谷,負責陸上模式堆試驗基地的最後工作。他們是核動力研究所的工程師及全所職工家屬。一列由綠色客車和悶罐車廂組成的專列從北京西直門一直駛進了科學的前沿陣地。

列車晝夜兼程,到達陸上類比堆試驗基地。核動力研究所八百餘名科技人員,從北京搬到三線地區的核反應爐研究設計基地,參加設備安裝、調試,並儘早開展啟堆前的各項試驗工作。此外,還增建了1∶1零功率試驗裝置和核動力裝置控制系統聯合調試試驗室,以完成全尺寸的物理試驗等一系列研究任務。在模式堆安裝調試過程中,設計、試驗、運行人員聯合開展設計復查,發現並解決了反應堆總剩餘反應性偏大等一系列重大技術問題,確保了工程品質。

剛來到基地,彭士祿帶領他的戰友們幹勁十足地完成了設計工作,並及時訂購了重大設備。核潛艇就像一座龐然大物,而研製它又是個龐大複雜的系統工程。這座龐然大物不但要在水下航行,而且有時候要長期連續航行,要求裡面住著的官兵在水下的工作、生活要和陸地上基本相近。研究核潛艇涉及核工程物理、自動控制、精密機械、電器、材料等幾十種專業技術,牽涉的研究所和工廠有幾百個,組織管理涉及國務院各部委、各省市幾十個部門。

二機部第二設計院負責的土建工程設計進展很快。一機部、二機部、六機部、冶金部等所屬單位的設備、材料試製工作也加快了步伐。1965年下半年,施工、設計和科研人員進入模式堆建設工地,開始了工程建設。

初創時期的基地,人們住的是用河泥和一塊一塊的鵝卵石壘起來的「乾打壘」,吃的是山上采來的野菜、蘑菇,睡的是木板上鋪著的幾條草袋子。沒有鐵鍋燒飯,用的是陶土的罎罎罐罐,多雨的山區走的永遠是泥濘路。懷孕的女職工,當時若能找一個被遺棄的茅廁當屋就滿足了。

為了加快工程建設,國防科委、國防工辦決定加強和健全陸上模式堆建設指揮部,由曾任周總理秘書的二機部辦公廳副主任何謙任指揮長,七院張志信任政治委員,統一領導陸上模式堆的建設工作。二機部從機關抽調了一批技術骨幹,加強施工現場的組織管理。從其他工地抽調精幹的建築隊伍,增強現場的施工力量。七院核動力所一百餘名設計人員也參加到設計隊中來,共同完成陸上模式堆的施工設計和首艇核動力裝置的技術設計。同時,七院決定彭士祿負責核潛艇工程和陸上模式堆設計的技術抓總統籌,趙仁愷負責陸上模式堆工程建造中的生產準備、調試和建造後的運行管理工作,並派出以夏桐為組長的工作組,協調指揮部處理工程建設中的技術問題。

1966年,「文革」開始,陸上核動力裝置工程項目受其影響,進度極為緩慢。直至1968年夏,核動力裝置的主廠房基坑還未挖出,使得工程建設受到了嚴重干擾,開工兩年多,僅完成總投資的15.1%。十幾個主要的實驗室一個也沒有建成,嚴重影響了陸上模式堆按期建成。此時,距中央指定完成運行的日期只剩下短短的二十個月!廠房建設、艇艙建設、設備安裝、單機單系統調試、綜合聯調、物理啟動等,這一切都要在二十個月內完成。

時間、形勢、任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針對這種情況,彭士祿與核潛艇工程辦公室主任陳佑銘大傷腦筋。他們為核潛艇反應堆的陸上模式堆奔走呼號,風塵僕僕。

此時,在北京的上層發生了很大的風波,即所謂的「二月逆流」。核潛艇工程的主帥聶榮臻元帥受到了衝擊,靠邊站了。核潛艇工程一下子像失去了舵輪,處在危急的漩渦之中。

聶帥的困境牽連到核潛艇工程的一大批骨幹,就像一棵大樹倒後,它的枝枝葉葉跟著枯萎凋落一樣,核潛艇工程風雨飄搖。

處境困難的聶帥毅然決定,出來收拾殘局,力挽狂瀾。1967年6月的北京民族飯店,青松一片翠綠,有關核潛艇工程的一個重要會議將在此召開。那天上午九點,在時任國防科委副主任劉華清和核潛艇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陳佑銘的陪同下,聶帥步態穩健地來到會場向與會者致意。

「同志們辛苦了!」全場立刻沸騰起來,報以熱烈的掌聲。元帥的聲音在大廳裡迴響:「同志們,核潛艇工程是毛主席批准的,周總理直接抓的國防重點工程。

「這項工程工作量很大,協作面很廣,一環扣一環,緊緊相接,每個部分的工作都要從大局出發,只能提前,不能拖後。不要因為自己的部分,影響整個進程。困難是很多的,一定要千方百計克服解決。

「任務是光榮的,困難是可以克服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們一定要經得起考驗,一定要按時完成任務,為加強國防建設做出新的貢獻!」

會議開得很成功。會議變成了誓師會。

然而,沒過多久,「核潛艇是黑工程!」「核潛艇工程是以生產壓革命!」的言論又甚囂塵上。核潛艇陸上模式堆所在地出現了嚴重對立的兩派,哈爾濱、上海、武漢等許多研究所、院校、工廠都與核潛艇有著血脈相連的關係,但都捲進了「萬劫不復」的風暴漩渦之中。

就在這時,陳佑銘和時任國務院國防工辦的賴堅局長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我國搞原子彈、氫彈試驗時,中央軍委曾經使用過下發「通知」這一形式,極大地調動了廣大群眾的積極性,使原子彈、氫彈如期爆響。我們搞核潛艇,為什麼不可以用這個方式,發一份「特別公函」試一試呢?他們立即行動,由賴堅局長的得力助手汪祖輝起草並經集體修改完成特別公函文稿。

這份由核潛艇人集體智慧產生的特別公函,把毛主席關於「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的指示寫在最前面。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陳佑銘懷著異樣不安的心情將公函遞交時任國防科委副主任劉華清時,劉華清當即簽字同意並呈送聶榮臻主任,聶帥當天也簽了字。中央軍委於1967年8月30日,為保證核潛艇研製工程不受干擾,緊急向全國有關單位下發了《特別公函》。

當時,彭士祿是陸上模式堆工程核動力裝置的設計技術總負責人,對於這個國家重點項目負有直接責任。

有了《特別公函》,彭士祿如獲尚方寶劍,在工程指揮部和試驗基地軍管會的統一部署下,調兵遣將,指揮成千上萬名工人、幹部、技術人員和解放軍戰士為奪回失去的時間日夜奮戰。他吃在工地,住在工地,工地上到處都能看見他那瘦小而精力充沛的身影。哪里有困難,他就會出現在哪里。1969年10月,核動力裝置大廳進入安裝階段,近萬台(件)的設備、管道、電纜,僅用了半年時間就全部安裝到位了。經過一年時間的搶建,物理、熱工水力、結構力學、化學、腐蝕材料、自動控制、儀錶等十幾個實驗室也建成了,並投入了試驗運行。

離1970年7月18日18時越來越近了,試驗即將開始。

此前的彭士祿沒日沒夜地連軸轉,把整個身心全都撲到了啟堆的準備工作中。在最緊張的短短一個月時間,他掉了十多斤肉。他親自擔任模式堆安裝突擊小組組長,把鋪蓋卷搬到安裝大廳,堅定地把自己融進忘我戰鬥的人群中。在與艇體一樣大小的鋼鐵巨殼內,他就像一顆鉚釘鉚在了工地上。吃飯、睡覺、研究、指揮全都在現場。安裝大廳徹夜不停的聲響常常吵得他徹夜難眠,他便翻來覆去地「過電影」,思考著還有哪些不周全的地方。對於錯綜複雜的回路問題,他瞭若指掌,繁星閃爍的控制室,他熟悉它的每一個鍵鈕,但他還是一個一個仔細地檢查,核實無誤後才放心。

安裝現場上他是忙人中最忙碌的人,也是責任人中承擔責任最重的人。設備安裝、系統調試,哪里出問題,他就會出現在哪里。故障原因分析,需要他明確表態,他決不閃爍其詞,含糊推諉;有些事情要馬上處理,他決不拖泥帶水,慢條斯理。

當基地接到上級通報時,核燃料元件已經運到了附近的火車站,要求立即取貨,運回核動力陸上模式堆現場。司機們聽說是去運這種東西都不大樂意去,因為擔心有放射性。彭士祿聽說後,立馬趕到車隊,對司機們說:「哪有什麼放射性?走!我跟你們去,我押車!」司機們半信半疑,以為總設計師不過是說說而已。但話音未落,彭士祿已跳上了一輛大卡車。

到了車站,把裝核燃料元件的綠色箱子一個個卸到卡車上。有的司機還是遲遲疑疑不敢開車。彭士祿又是毫不猶豫地一個箭步翻越車廂欄板,跨進打頭的那輛卡車,一屁股就坐到那幾個碼起的綠色箱子上,命令道:「開車!」司機們無不為之感動,個個當場表態:「彭總都敢,我們沒說的。開車,走!」

此事過去許多年以後,彭夫人馬淑英在深圳遇見了當年的那位卡車司機宋華明,宋師傅跟她講起了這段往事,她聽後十分驚訝地說:「我不知道呀!老彭可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件事啊。」

宋華明說:「您怎麼會不知道呢,這麼大的事兒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年他坐的就是我那輛卡車,他就坐在裝核燃料元件的箱子上,我們司機都很敬佩他,我是流著淚、擔著心載著他開回工地的。」

回家後,馬淑英向彭士祿問起這件事,彭士祿說:「不記得了。這算什麼事啊,作為總師,我就應該沖在前面,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彭士祿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身先士卒,無私無畏……為了事業,他可以不顧一切,可以舍掉一切,可以奉獻一切!

又有一次,因為出現設備之間的公差現象,燃料元件無法裝入。用通俗的話講,就是安裝部件尺寸上的落差,使元件不能安裝到位。彭士祿二話沒說,把檢修隊組織起來「輪番衝鋒」,自己帶頭七天七夜不睡覺,不離開安裝大廳一步,直到最後一個元件安裝入堆。此時,已是1970年6月28日深夜兩點,也是我國核動力裝置首次冷態臨界之時。

在當時,這是一場極其危險的戰鬥。因為它是安裝反應堆裝置的元件,不是檢修下水道。檢修隊的每一次「衝鋒」都是對人的信念和意志的一次嚴峻考驗。安裝師傅們不讓彭士祿參加「突擊隊」。他們說:「彭總,你不能下去!」「彭總,這裡危險,你是抓總的,在指揮部聽信兒就行了!」

彭士祿說:「這是大事,一國之所系,我若不親自參加,我還稱職嗎?」他想的是,他這個總設計師就是不動手,坐在反應堆裝置邊上,也是一種無形的力量。然而,工人們還是不依。彭士祿說:「好,我不下去,就坐在你們身邊行了吧,有我這個高陽酒徒在,反應堆也會變得老實些。」

每一次「衝鋒」需要過人的膽魄勇氣,又需要繡花姑娘的心靈手巧。後者的本領彭士祿沒有,但他可以鼓舞鬥志,給人以前者。

十五年後,突擊隊的一位老師傅病重時,提出要見一眼彭總。已經當了副部長的彭士祿得知消息後,立即帶了禮物,驅車百里趕到老師傅的病床前。回想當年,是生死凝成的情感啊!

老師傅說:「我不行了,但我挺懷念那些日子,挺想念你。」彭士祿說:「我也挺懷念那些日子,我永遠記得你的貢獻。」

然而,就在啟堆前,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彭士祿突然接到軍管會主任王漢亭的電話,要他趕回去講清楚兩個問題,因為軍管會無法向人們解釋清楚。一是有的人談堆色變,懷疑反應堆若提升功率失敗,有可能引起像原子彈那樣的爆炸。二是兩個工程師通過計算,認為這次即將開始的模式堆啟堆,不可能達到滿功率,只能達到70%。王漢亭一聽急了,說:這怎麼行呢?怎麼體現「三忠於」呢?

說實在,啟堆之前,正是熱臨界狀態,一刻值千金,彭士祿真捨不得離開「火線」。然而,在那種年代,人們對反應堆知識少得可憐。怎麼向人們解釋神秘的反應堆啟堆,這是一個深奧的命題。

忽然,彭士祿的眼睛一亮,刹那間他被突發的一種靈感「點燃」了。他向人們說道:「核潛艇用反應堆裝的鈾是低濃度的鈾,好比啤酒,而原子彈裝的鈾是高濃度的鈾,好比酒精。酒精能點燃而啤酒不會燃燒。所以,我們這個反應堆是不會像原子彈那樣發生爆炸的。它的危險只在於洩漏造成放射性污染,而對這點,我們是採取了多層防護措施,是有充分保障的。這些,參試人員都知道,務請放心。」

多麼貼切別致的比喻!許多從事核反應爐工作的人,多年來想尋覓一種足以得到圓滿解釋的佳句卻一直未能如願,而彭士祿卻在偶然間獲得了這個「妙喻」的靈感,表現出他過人的才思。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成年累月全身心投入苦苦尋覓求索的結果。否則,彭士祿決不會如此瀟灑自如、神思天降。

啟堆終於開始了,升壓升溫確定在7月18日18時。周總理批准了這一莊嚴時刻。

「開堆!」一聲令下,電閘送上了神力。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反應堆的功率一點一滴地緩慢提升……主蒸汽輪機的馬力逐步增大。

試驗大廳靜謐極了,靜得出奇。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變得緊張沉重,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人們瞪大明亮的眼睛,盯著中心控制臺那一排排儀錶、鍵鈕。紅紅綠綠的信號燈明滅閃爍,此起彼伏,好像波浪般地展開七彩的霓屏。一個個指標在儀錶上顫動著或轉動著,那些數字都像是有了生命,像磷火一樣熠熠閃閃。

彭士祿站在操縱臺前,他的眼睛佈滿血絲,平日一直發疼,但此刻他渾然不覺,一動不動地盯著儀錶的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他心情極其緊張,一顆心仿佛懸浮起來,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外表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

牆上的電子指鐘一下一下地轉著弧線躍動。

操作員全神貫注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緊張地記錄一個又一個跳動出現的試驗參數。

就在同一時刻,在北京中南海總理辦公室裡,燈光徹夜亮著。周總理從18日18時開始,通宵達旦地關注著核反應爐的啟動情況,一連十幾個小時,每隔一會兒就打電話詢問遠在千里之外的試驗情況。試驗現場的資訊通過國防科委及時報告給他,凡是關鍵之處都要由總理親自批准,方可進行。這是彙報會上定下來的,體現了總理對試驗安全和一次成功的莫大關注!

「有情況,彭總,脈衝管發現漏水!」「立即停堆檢修!」彭士祿答。

安全棒落下去了。當發現測量儀錶脈衝管漏水,停堆檢修的情況和第二次升溫升壓的時間向總理報告後,周總理再次明確指示:「加強現場檢查,越是試驗階段,越是必須全力以赴,一絲不苟,才能符合要求,取得全部參數。」

參試人員很快修復了儀錶脈衝管。經過仔細檢查,幾天後又開始啟堆提升功率試驗。

8月26日,核動力裝置開始由自身的發電機供電,這是我國首次用核能發電,其情景是壯美的。「啊,真正看到原子能發電了!」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

「報告,彭總,出現停堆信號。」彭士祿皺起了眉頭,為什麼沒有讓它停,它卻要停呢?若控制失靈就不妙了。他的大腦一轉,哦,停堆信號太多了,安全警戒點太多了。對,太安全了反而不安全,控制太嚴太多了,反而達不到控制的目的。所謂「物極必反」是也。彭士祿與指揮長碰頭商議後,果斷採取一個大膽的措施,切掉幾個不關大局的信號!後來的實踐證明,這個措施使反應堆更安全,運行更可靠了。

歷經許多階段,數以百次各種運行試驗,結果表明,核動力裝置的總體設計是成功的,各種設備的佈局和安裝是合理的,運行是安全可靠的,它們一一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

一個激動人心的歷史性時刻降臨了。8月30日18時30分,指揮長何謙滿含熱淚站到試驗大廳高臺上宣佈:「反應堆主機達到滿功率指標!」

大廳內外頓時歡聲一片,淚濕衣衫。

「我們成功啦,成功啦!」

中國第一個潛艇用核動力反應堆如同飽經憂患的胎兒分娩成功,平安出世了。

(楊新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