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屆世乒賽:「108將」大戰日本「秘密武器」

那時正逢三年困難時期。我們住在工人體育場,從宿舍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體育館的建築工地。眼看著體育館的形狀快出現時,突然聽不到隆隆的機器聲了,大家心裏都很著急。

1959年4月,在西德多特蒙德舉行的第25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中國男隊意外地輸給了匈牙利隊,失去了與日本隊爭奪冠軍的機會。但在男子單打比賽中,容國團奪得了冠軍,實現了中國體育項目第一個世界冠軍。這在國內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為慶賀大賽圓滿落幕、歡送各國選手和客人,多特蒙德世乒賽組委會舉行了盛大酒會。在這之前,國際乒聯代表大會已作出決定,兩年以後的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將在中國北京舉行。大家紛紛來到中國隊面前,祝賀容國團取得優異成績,相約在北京再見。席間,音樂歡快,人們翩翩起舞,氣氛熱烈。

我卻情緒低落,悶悶不樂地坐在一個角落裏。這是我第一次參加世乒賽。我作為團體賽成員,參加了單打和雙打比賽,但一無所獲。閑著無聊,我不由得掏出筆來,在一張紙條上胡亂寫起了打油詩:

團體有難不敢上,單打輸給美國佬。雙打領先手發抖,19比16倒輸球。一失足成千古恨,音樂美酒難消愁……

經過認真反思,我決心汲取教訓,要在兩年以後的北京世乒賽上打出優異成績,將功補過。

「半個國家體委都搬到乒乓球隊了」

北京將舉辦世乒賽的消息傳出,舉國轟動。

從中國乒協1953年加入國際乒聯,並參加世界錦標賽,近五六年時間,中國運動員的技術水準已邁入了世界先進行列。舉辦世界錦標賽這樣大的體育賽事,不僅可以加快提高技術水準,推動群眾性乒乓球活動的發展,更重要的是,能突破封鎖,打開中國與世界交往的大門。可以設想,屆時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賽人員以及新聞媒體將親眼目睹中國的變化和進步,這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黨和政府非常重視和關心,全國各地以各種形式給予支持。根據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體委主任賀龍元帥的指示,成立了領導小組,體委副主任榮高棠率領司局級幹部下乒乓球隊蹲點,抓隊伍參賽準備工作。小組成員經過精心挑選,有競賽司司長李夢華、球類司司長張之槐、群體司司長兼中國乒協主席陳先等,就像戰爭時期的前線指揮所。領導小組進駐地工人體育場,與運動員一起生活。大家都感歎:「賀老總決心真大,把半個國家體委都搬到乒乓球隊了。」

北京市決定在東郊新建一座體育館——工人體育館,作為比賽場館。不久,就遇到了困難時期。我們住在工人體育場,從宿舍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體育館的建築工地。眼看著體育館的形狀快出現時,突然聽不到隆隆的機器聲了,我們心裏都很著急。原來鋼材、水泥和資金碰到了困難。後來,在全國多方的支援下,工程又慢慢恢復了,體育館如期完成。

第25屆世乒賽結束不久,中國乒協派出青年隊赴捷克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訪問比賽,領導決定讓我隨隊出訪。這個任務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我實打實地體會到領導對我的信任和期望。在訪問比賽中,我每場必上,每場都任主力,在團體賽和單打賽中保持了全勝。

幽默的捷克人一向愛給朋友起綽號。左右開弓的王傳耀被稱為「機關槍」,善搞旋轉變化的薑永寧被稱為「狐狸精」。他們給我取了一個綽號叫「契潑爾卡」,在捷克的語言裏意思是「洋蔥頭」。在比賽場上,主持人用綽號來稱呼我,引得了觀眾的一片歡笑。

歸國後,我集中精力苦練球藝,磨煉意志。

長跑,是我最頭疼的身體訓練項目。集訓中,我們常從所住的工人體育場跑到北京火車站,再折返回來,一跑就是萬米。當我感到體力不支時,一想這正是磨煉自己意志的最好機會,便不斷地給自己鼓勁「堅持、堅持」。這樣,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完全程,對長跑的恐懼感消失了,提高了戰勝困難的能力。

我認真地對待每一次隊內的練習比賽。有一次我聽到同伴周蘭蓀講「徐寅生鬥志差,只要咬住他就能贏他」,我沒有因此動怒,心想你不是說我鬥志差嗎?我倒非要跟你鬥個明白。比賽中,我拼勁十足,周蘭蓀對此估計不足,輸給我以後,發愣地看著我。

1960年的全國錦標賽,我在單打比賽中接連有三場球打得彆彆扭扭,都是0:2落後,眼看要被淘汰。此時我想,這是一次難得的考驗,要珍惜這個機會,一拼到底。結果,三次都是連扳三局,反敗為勝。

在賽場上就是這樣,你軟,對方就硬;你硬,對方就可能軟。過去我碰到一點困難,特別是自己感到彆扭的時候,往往就輕易放棄,不想要了。如今,從過去的「不要」到現在的「要」,打球的責任感有所增強。

「108將」大會戰

為了備戰第26屆世乒賽,根據賀老總的指示,體委搞了一場乒乓球大會戰。

先是從全國青少年比賽和第一屆全運會中選出170多名運動員,編成四個隊,分別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地集中訓練。經過三次比賽,又選出108名運動員,組成國家集訓隊,於1960年12月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集訓。

國際乒聯沒有限制參賽人數,中國隊男女各報了32人參加單打比賽。比賽時,放眼望去場上全是紅色服裝的中國運動員,國外評論中國採用了「人海戰術」。而上屆世乒賽,中國只有11個隊員出國參賽。

世乒賽7個專案,根據領導的要求,要分頭把關,一部分攻單打,一部分攻雙打,主攻團體賽的幾名隊員則作為重點保證。集訓中,日本、歐洲各種打法百花齊放,互相促進。

老將傅其芳出任男隊教練。他本是一位高手,從香港歸來後曾參加過世界大學生比賽,取得了優異成績,但由於當時「左」的思潮的影響,他失去了參加世乒賽的機會。後來在賀老總的關心下,他被委以重任,入了黨,當了教練。他經驗豐富,主張中國的快攻打法要積極主動,堅持「快、准、狠、變」的風格,且知人善用,比賽中對排兵佈陣有獨到的見解。

在隊伍方面,男隊補充了新鮮血液,莊則棟、李富榮等小將加盟。在這之前,他們隨中國青年隊訪歐,成績突出。男隊形成了老中青陣容,實力增強。

那時正逢三年困難時期。有報導說中央領導同志都帶頭不吃肉,與群眾一起節衣縮食、共渡難關,但對於「108將」集訓隊伍,國家卻特別關照,伙食上基本保證。上海產的梅林罐頭豬肉的滋味,讓我至今難忘。我們聽說日本隊來北京參賽時,知道中國的情況,還帶來大米,準備自己做飯。後來我特地向日本選手木村興治求證。他回答,確有此事,不過因為中國的伙食太好了,比他們在日本吃得還好,所以沒必要自己做飯了。

那時國內還不能生產高品質海綿,我們用的海綿球拍是從日本進口的。因為來之不易,我們非常珍惜球拍,一塊海綿至少要用半年以上,壞了才能到倉庫裏去挑。後來我當了教練,文革期間,在周恩來總理接見時,我鬥膽向他反映情況,請求批一點外匯購買球拍。他非常關心,說你們寫個條子給我。我寫後,他作了批示,讓外貿部門去日本採購。

日本的「秘密武器」

集訓期間,領導要求我們學習解放軍,從難、從嚴、從實戰出發,進行大運動量訓練。同時,引導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運用毛澤東思想聯繫實際,學會分析處理訓練比賽、思想作風上的各種矛盾。

通過學習,我慢慢嘗到了甜頭。比如,我對付防守型打法的能力較強,相比之下,對付進攻型打法的能力要弱些。通過學習我體會到,「強」與「弱」可以易勢,具體聯繫到與日本選手的力量對比,我的反手技術、近台技術、速度要比他們強;日本隊員要衛冕冠軍,又在明處,容易背包袱,而我身在暗處,壓力小。這樣一分析,我的信心有了增強。

1960年底,北京世乒賽前夕,匈牙利隊來華訪問比賽。我們從他們那裏獲知,日本隊發明瞭一種弧圈球技術,匈牙利隊和南斯拉夫隊連袂訪日比賽時,被這種技術弄得一籌莫展。至於弧圈球是什麼樣子的,他們也沒說出更多的細節。

日本隊的這一新動向,引起了中國乒乓球界的高度關注。我們的體育科研所趕緊去瞭解情況。集訓隊的領導召集教練員、運動員一起商量對策,分析研究,並讓幾位運動員模仿試驗。剛開始模仿時,怎麼拉也不像,以後改變了拍形再拉,才慢慢摸到了一點門道。

正巧,日本隊要訪問香港。香港隊員的球路和內地的差不多,多是直拍攻球的打法,日本隊是要找對象練兵,來適應中國隊的快攻打法。得到這個消息後,集訓隊上下都很重視,決定去實地「火線偵察」。

那時去香港可不像現在這麼簡單。為了保密,只派出了教練莊家富。他神不知鬼不覺坐在香港伊莉莎白體育館的觀眾席中,專心致志地觀察日本選手拉弧圈球的技術。

神秘之旅是有效的。比賽中香港隊快攻手劉錫晃還擊敗了日本弧圈球主將星野展彌。大家認為弧圈球確實威力很大,但也不是無懈可擊。它對付下旋球比較有效,但對於速度快的來球還難以發揮作用。

這時離世乒賽開幕僅剩下三四個月了。為了對付日本隊的弧圈球,首先要有人作為對立面(俗稱「靶子」)幫著練。在此緊要關頭,108將中的薛偉初、胡炳權等老隊員挺身而出,表示為了祖國的榮譽,寧願放棄參加世乒賽也要學會弧圈球,幫主力隊員進行適應性訓練。這種甘當鋪路石的壯舉感動了全隊。以後廖文挺、吳小明、餘長春等一批年輕隊員也毅然加入了拉弧圈球、甘當陪練的行列。一時,集訓隊裏掀起了苦練弧圈球和對付弧圈球的熱潮。

記得第一次接弧圈球時,我曾大吃一驚。因為來球的上旋實在太強,我的拍形控制不住,球一下子躥得老高,出界很遠——不是一般的遠,是飛出了欄板。我怎麼也沒有估計到旋轉會有那麼強,如果是在比賽中第一次碰到這種球,不僅會失誤不斷,心理上也會受到很大的威脅。

儘管當時沒有影像資料,但打球的原理八九不離十。於是,「中國產」的弧圈球選手每天輪番陪五六個主力隊員練,真正做到「重點保證,隨叫隨到」。拉弧圈動作大,每拉一板都需要用很大的力量,他們每天要甩臂轉腰千把次,胳膊都拉腫了。

餘長春不僅模仿木村的技術,還儘量做到神似木村。他打趣說,到時候我也要像木村一樣,戴上一副眼鏡,陪主力隊員練球,讓木村看了心裏發虛。

對日本的秘密武器,我們「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經過一段時間的針對性訓練,對付日本的弧圈球的能力有了提高。

中日決戰

1961年4月4日晚上,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拉開了戰幕。

能容納1.5萬名觀眾的北京工人體育館座無虛席。周恩來、鄧小平、李富春、賀龍、陸定一、羅榮桓、彭真、羅瑞卿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國際乒聯主席蒙塔古出席了開幕式。

志在衛冕的日本隊派來了10位強將,一位元日本記者在日隊出征前撰文抒懷:「此行獲勝的可能性很大,因為我們既有常規武器,又添了核武器。」

中國男隊最後確定由容國團、王傳耀、莊則棟、李富榮和我參加團體賽。

我們順利進入了半決賽,對手還是匈牙利隊。上屆世乒賽我們是在半決賽中輸給匈牙利的,此番交手,分外眼紅。匈牙利仍以36歲的老將西多和歐洲冠軍別爾切克為臺柱子,中國隊上場的是容國團、莊則棟和我。我們終於以5:1戰勝了匈牙利隊,報了一箭之仇,將與日本隊爭奪男子團體冠軍。

中日男團大戰一票難求,整個工人體育館如沸騰了一般。為了使我們安心參賽,領導照顧我們,給每人花3元錢買了一張決賽票以送親友。億萬群眾則早早守候在電視機或收音機前。

為了排兵佈陣,傅其芳教練煞費苦心。他和其他教練反復推敲,定下了方案。中方的出場次序是:1、5、9,莊則棟;2、4、7,徐寅生;3、6、8,容國團。日方則是:1、4、8,星野展彌;2、6、9,木村興治;3、5、7,荻村伊智朗。

第一盤,莊則棟以2比0先拔頭籌。

第二盤,輪到我和木村上場。日本隊長穀川教練在前一階段比賽中故意不讓木村多露面,留這匹「黑馬」就是為了打亂我們的陣腳。由於對他的情況不熟,一開始,只能各打各的。木村拉出的弧圈球品質明顯高人一頭,給我帶來很大威脅。我只能靠發球搶攻和壓他反手來爭取主動。

第一局,我以21:17先勝。易地再戰,木村側身拉弧圈球更凶,我丟了不少分,再加上接發球失誤,以17:21失利。第三局,我曾一度領先四五個球,由於連吃了幾個發球,心裏緊張起來,視力也似乎有點模糊,看不清木村發球的旋轉變化,被他搶攻屢屢得手,最後以17比21再失一局。

第三盤,荻村以2比0勝了容國團,中國隊1:2落後。

接下來,輪到我戰星野。我感到壓力很大,想穩定情緒,偏偏星野又軟磨硬泡,不好對付。

第一局,我以17比21輸了。我感覺自己處於從未有過的險境中,有一種叫天天不應的感覺。教練和隊友給我指點戰術的同時,提醒我要增強鬥志,堅持到底。我也意識到,此刻信心比戰術更重要,以往自己一碰到困難就灰心喪氣的毛病今天絕不能再犯。思想堅定了,進攻也就果斷了,我以21:14扳回一局。

第三局,我以20:18領先。星野持著球,在作深呼吸。我估計,他要採取孤注一擲的搏殺了。前輩王傳耀曾告訴過我,上屆世乒賽男團決戰中,羅馬尼亞隊第9盤最後一局以20:15領先,眼看再贏一分就冠軍到手,不料日本選手利用了對方求穩保守的心理,連著5個發球搶攻得分,打得對方心慌意亂,居然挽回了敗局。由於對日本選手這種戰術有所準備,我決心寧可冒風險搶攻在前,也不能讓他這一招得逞。

星野發球後,沒料到我會側身搶攻,只得退後防守。我抓住時機扣殺,他不得不遠離球臺,放起高球。

按說,這時我應該發力猛扣,力爭一板解決戰鬥,但在這至關重要的時刻,操之過急反而容易失誤。他已遠離球臺,無回手之力,我便用中等力量連扣他的反手,尋找最後發力扣殺的機會。

他也在尋找機會轉守為攻,被我牢牢控制住,只得死心塌地連續放高球。他的唯一希望,就是我扣殺失誤。

擔任現場轉播的是中央電視臺主持人張之。大概是在第三板後,他開始激動地隨著球的節奏喊著:「四板、五板……」此時場內一片歡騰,萬餘名觀眾隨著球的起落齊聲呐喊,為我加油。這震耳欲聾的喊聲對我是強大的聲援,我越扣越有信心。

待他放過來第11個高球時,我用力往他的中路猛扣第12板。他猶豫了一下,動作變形,用力過猛,球從高處落到界外。21:18,我勝了第三局!

全場沸騰,觀眾幾乎都站了起來,鼓掌、歡笑、歡呼,場面實在感人。我慶倖自己在困難關頭堅持了下來,為中國隊得了一分。

由於勝了星野,我如釋重負.膽量也大多了。第七盤對荻村,他打法穩健、經驗豐富,但速度偏慢,正合我口胃。我越打越順手,連平日很少用的反手攻球也頻頻得分,最終以21:7、21:8獲勝。

這時,中國隊以4:3領先。容國團上場,對陣星野。前兩局,以1:1戰平。第3局,很快打到了20:18,容國團領先。

我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往前走了幾步,站到離比賽場地近一點的地方,想把這具有歷史意義的最後一個球看個清楚。不料,身後傳來猛敲玻璃的聲音,原來是變電室的工作人員示意我讓開。此刻,他們正緊握閘把,全神貫注地看著場內,隨時準備在容國團獲勝後打開場內所有的照明設備。

只見星野連續側身,拉出旋轉的弧圈球。容國團咬緊牙關,用力擋球,一板板回接。打了六七個來回,也看不出誰比較主動。全場鴉雀無聲,人們好像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星野用力一拉,大概是勁過了一點,球躍出了一小截,出界了。精力高度集中的容國團一愣,待他反應過來,一貫沉穩、性格內向的他激動得高舉雙手跳了起來。

刹那間,體育館內燈火通明,掌聲雷動,歡笑聲似山呼海嘯,觀眾紛紛將手中的東西拋向天空。據說清場時,工作人員撿了好幾筐帽子、圍巾。

容國團被人們高高抬了起來。斯韋思林杯,第一次被中國人擁入懷中。

接下來的比賽,捷報頻傳。男子單打半決賽的四名選手都是中國人,最後,莊則棟獲得冠軍,李富榮獲得亞軍,我和張燮林並列第三。邱鐘惠榮獲女子單打世界冠軍。日本隊獲女子團體、男子雙打、混合雙打三項冠軍。羅馬尼亞隊獲女子雙打冠軍。北京世乒賽的成功舉行,中國隊的出色成績,在國內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從此,國際乒壇進入了中日兩隊長期較量、抗衡的新時期。中日間乒乓球開始了一來一往的友好交往。1971年,日本乒協主席後藤鉀二力邀中國隊參加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第31屆世乒賽,期間,發生了中國邀請美國隊訪華的事件,成為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的破冰之旅的前奏。小球轉動了地球,乒乓外交終於結出碩果。

(徐寅生/口述;金大陸、吳維/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