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對臺灣的支持與背叛

特朗普的外交策略正如他在競選時所宣稱的那樣,讓人「不可預料」。在本應風平浪靜的交接時期,他以看似富含深意而又漫不經心的言論成功地在世界政壇激起廣泛的疑慮和不安。這些言論打破了人們習以為常乃至視為天經地義的美國外交政策,構成對整個世界秩序的動搖。如果特朗普的這些話語都付諸現實,那將會是世界歷史的一場革命。

特朗普駭人聽聞的言論同樣也拋向了中國。2016年12月2日,在當選後不到一個月,特朗普與臺灣當局領導人蔡英文通電話,並稱呼對方為「總統」。在隨後接受福克斯新聞採訪時,他聲稱:「除非我們在其他事務上與中國達成交易,否則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受制於‘一個中國’政策。」這是對中美建交幾十年來雙方基本共識的質疑,人們不由得猜測兩個大國的關係走向。特朗普的言論如驚濤駭浪般震盪著太平洋兩岸。然而,在經過種種憂慮、反駁和警告之後,今年的2月份,白宮又向外發表聲明,美國總統特朗普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極其真誠的」電話交談,特朗普同意「應習近平主席的要求」尊重中國」政策。

特朗普的對美國傳統外交的質疑與回歸究竟是從無知到領會的學習,還是更大策略的冰山一角?具體而言,他對臺灣問題的政策由哪些內在因素決定?本文將著重論述其對台態度的一組矛盾,即策略層面的支援與價值層面的背離。

經營手中的「籌碼」

特朗普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十分看重自己在商場上積累的經驗法則。當他在選戰的演講臺上宣稱,美國「需要一個曾經寫出《交易的藝術》的人作為領袖」,那種對過人智慧的自信已經溢於言表。並且這也表明,他已決心將「交易的藝術」推行于治國理政之中。在與基辛格會談後,他說,他自己會處理好與俄羅斯和中國的兩筆交易。他把一切對外關係都看作交易,而在他的專案清單中,與中國的交易無疑是非常大的一筆。在商場磨礪出的銳利思維,使他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也能準確把握對手的要害。鑒於臺灣對中國的重大意義,以及美國對臺灣的影響力,他很傾向於徑直把臺灣當作與中國交易的「籌碼」。

有人總結特朗普的經商之道,發現他善於以一些過分的言行使對手陷入茫然和恐慌。在對方因缺乏安全感而不得不伸手挽留時,他才終於恢復理性的談判,並伺機漫天要價。特朗普有關北約已經「過時」、美國在為盟友付出太多而自己一無所得的言論,預示著戰略的轉向,抑或只是與盟友們討價還價的手段,至今還未完全明朗。但可以看到的是,他對歐洲和亞洲的盟友的確有增加軍費負擔的要求,這些言論對於日韓正在發揮預期的效果。特朗普儼然是一位穩坐辦公室的總裁,細數美國在全球各個區域的利益得失,隨時準備與合作者或競爭者修訂合約。但與既往所有的商談不同,他不準備固守任何底線,畢竟對他而言,打破底線才是對底線最好的利用。

他顯然期待這招對中國同樣奏效。他在競選期間針對中國的過激言論足以使中國政府選擇在一定時期內冷靜旁觀。在北京尚未採取進一步試探措施之前,特朗普全然顛覆了雙方博弈的平台。如果把幾十年來的中美關係看作天平兩端的進退、消長,那麼臺灣無疑是這架天平的支點。在中國依照慣例準備與特朗普接觸時,他忽然宣佈要把支點撬開,雙方原本巧妙的競爭合作關係瞬間搖搖欲墜。而在這一過程中,特朗普是唯一成竹在胸的人(至少他自以為如此)。他知道這一切將何去何從,他也預計好將在何處停止。中國的官方媒體宣佈,「一個中國」原則不能旱來頭賣。美國的智庫向特朗普警告,放棄「一個中國」政策無異於與中國斷交。這些觀,點預設的前提是,在國際政治中有些東西是不可交易的,比如國家主權。而在特朗普眼中不存在這樣的「不可以」,只要你的籌碼足夠大。

在宣稱尊重「一中政策」之後,特朗普對臺灣的利用似乎已告一段落,人們正期望兩國關係走上原有的軌道。但特朗普所謂的「交易」其實還未真正開始,他只是告訴了中國人,美國將不再那麼在乎幾十年來的承諾。對台軍售、提高美台交往級別、擴大交往範圍等等這些舉措都在預期之中。一些交往的慣例可能會被打破,質疑和抗議將經歷更多的輪回。事實上,去年共和黨的競選綱領已經把雷根對臺灣的「六項保證」明文列出,一眾「親台」分子會為兌現這些保證不遺餘力。可以說,在接下來的中美關係與臺灣問題上,中國面臨的是一個毫不穩固的承諾,和無所不用其極的盤剝。特朗普將不時地把臺灣這只籌碼推出,以換取中國在其他領域更多的讓步。

遺忘傳統的價值

特朗普的商人秉性不僅意味著在外交策略上的出人意料,還意味著對美國傳統價值的背離。特朗普所定義的「再次偉大」與上世紀九十年代至本世紀初美國人認為的「偉大」迥然不同,他不再自命為世界範圍內「自由、民主和人權」的守護者,他所追逐的是赤裸裸的利益。作為「世界員警」的美國,其偉大體現在想像中的對世界人民的拯救,而作為「特朗普公司」的美國,其偉大體現在滾滾而來的利益。美國終於從與世界的二元關係中脫離出來,而作為個體的國家審視自己。

特朗普可能與傳統的政治精英有很多區別,但最關鍵的區別是他沒有對價值的信仰和持守。他很少讀書,電視和社交媒體是他主要的資訊來源。這表明他對自己的世界觀有頑固的自信,而且從不在意別人的價值判斷。為了獵取前方的目標,他只需要與交易有關的信息。這些資訊往往是資料式和簡單化的。他對國際自由貿易體系懷著深深的不滿,使保護主義重新抬頭。他推崇普京的強硬做派,使柔弱的民主面臨威脅。這些在美國往屆總統的演講中被深情頌贊的價值觀忽然間遭到了特朗普的冷遇和蔑視,特朗普以實際的言行忽略了它們,而且認為根本不需要解釋和辯駁。當然,這一切都因為利益是他唯一看重之物,而交易是他的生存法則。

特朗普對臺灣的態度同樣存在「去價值化」的一面。一直以來,臺灣之所以為美國看重,不僅因為它是美國在西太平洋的戰略支點,而且因為它是美國堅定的意識形態跟班。在70年代中美建交時,美國的議員與官員們還對這個大洋彼岸的「民主、自由」之地懷著依依不舍的眷戀。對臺灣的諾言被視為對民主的信譽,每個在傳統價值中被薰陶出來的政治精英對其都有一定的執著。但特朗普對這些毫無興趣。在福克斯新聞對他的採訪中,他只在表達立場的那句話提到了臺灣,緊接著便是對中國在其它領域中的抱怨。「我們正因中國而受到非常嚴重的損害」他說,「中國允許(貨幣)貶值,在我們不對他們徵稅的時候在梅關對我們課以重稅,並在南中國海中央興建巨大的要塞。」而對朝核問題,他說:「中國能夠解決這些問題,但他們一點也沒幫我們。」這些是特朗普在與中國的這筆交易中真正索求的東西,價值的考量已被拋諸腦後,這樣再看特朗普所說的「除非我們在其他事務上與中國達成交易,包括貿易」,其真正的意圖就昭然若掲。

臺灣媒體似乎也感受到特朗普的弦外之音,表示不願做中美之間的「夾心餅」,並提醒美國重視其對「自由、民主和人權」的承諾。然而,這種擔心看來會慢慢成為現實。特朗普或許會常打「臺灣牌」,但臺灣在他那裏也僅僅是一張牌而已。為了博取更大的利益,他會加大這只籌碼的份量,同樣為了博取利益,他會把這只籌碼毫不眷戀地拋出。特朗普會借臺灣問題上下其手,但每一次舉動都「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樣來看,或許那句表達立場的話反過來說也是對的,「除非我們在其他事務上與臺灣達成交易,否則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受制於(對臺灣的)『六項保證』。」

中國的應對之策

特朗普對臺灣的態度就處在這種「支持與背叛」的對立統一之中,然而其交易式的外交策略卻一以貫之。我們或許會暗自慶倖,因為美國終於不再基于作為其立國之本的價值而對臺灣有所持守,特朗普已經自行把它們放下。但這也昭示著,中美在臺灣問題上的博弈將直接呈現為利益的對立。簡言之,當特朗普把臺灣當作攫取其他利益的籌碼時,儘管其做法會咄咄逼人,但中國其實具有較大的迂回空間。而當特朗普發掘出臺灣本身對於美國的特殊意義,雙方的對抗就會趨於「零和」。特朗普對臺灣的「支持與背叛」主要表現在第一個層面,而且會長期持續;等發展到第二個層面,剩下的就只有「對美國的忠誠」。

特朗普「支持與背叛」的遊移立場顯然更有利於中國,要使博弈盡可能地停留在這一層面,就需要把握「鬥而不破」的尺度。中國需要向特朗普表明在臺灣問題上的決心,一方面因為這是國家主權的應有之義,另一方面則因為這是應對特朗普的交易思維最為有效的手段。特朗普的過激言行正是為了粉碎對手的安全感而迫其就範,如果中國在此問題上稍微表現出對美國的依賴,他就會趁機巧取豪奪。日本首相安培主動討好特朗普的做法對於將國家安全依附於美國的盟友是可取的,可以獲得美國進一步的支持,但同時意味著更高昂的代價。而對於中國這樣的競爭者,討好特朗普就只有高昂的代價,和隨之而至的出爾反爾。只有明確劃定中國的底線,並且毫不退讓,才能讓特朗普對其交易策略的限度心知肚明,在適當的時候知其所止。

與此同時,中國在具體的行動上要有進有退,儘量避免劍拔弩張的態勢。特朗普在有所求時會現出一定的靈活,但如果陷入跋前疐後的境地,他又會顯出極其頑固的一面。特朗普與習近平通話後表示尊重「一個中國政策」,被很多人解讀為退讓。其實推翻「一個中國政策」從來不是他所求的結果,這只是為了向中國展示其交易的法則。當中國開始在經貿、反恐、朝核等領域與美國展開合作,並且懷著在臺灣問題上的憂慮與不安,特朗普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中美關係向來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而且目前也只能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特朗普的誇張言行在於宣示一種威脅,而中國的應對在於不為所動。既不隨之有過激表現,也不因之屈服於特朗普的條件。如此一來,那個基本的共識就會成為雙方力量對比之下的既成事實,而非美國單方的恩賜。

面對特朗普這樣暗藏算機而又不循常規的對手,中國需要保持一貫的沉穩,也需要策略上的靈活多變,更要暗示出堅如磐石的政治立場。在特朗普對臺灣的支持與背叛中,只能襯托出大陸對臺灣緊緊的擁抱。

(聶宗琦/文)